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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年輕演員們群集著湧向燈光控制室的同時,長義邁向了另一側的道路,獨自返回演員休息區。

  無法視物使不長的路程走起來像是有好幾里一般,當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房門時,長針已經往前走了兩大格,遠處因為事故停演而引起的抗議聲亦來到了最高點。

  但這些喧囂顯然與已經下場的長義無關。這陣黑暗非但沒有影響他的演出,甚至為他有效地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也沒有人會去注意他相較於上次演出顯得遜色的表現,也不會再有人朝他投來憐憫的視線;他雖然為此羞恥但必須承認,他正為這場事故的發生幸災樂禍。

  「哈哈……我還真是惡劣啊。」

  扭開廂房的門把,他一腳踏入漆黑的房內。在回到私人空間的那一剎那,長義放下了所有警戒,令悔恨、嫉妒及疲倦的感受一舉湧上胸口。他試圖步向他的床板,期望從柔軟的事物當中尋求一絲慰藉;長義沒有料到的是,在踏出下一個步伐之前,一道陌生的男聲突然自梳妝臺的方位響起,使他因為過度驚嚇而徹底停住了腳步。

  「長義先生?」

  那瞬間感受到的驚嚇幾乎令他豎起了全身的毛髮,只差從喉間發出一聲驚叫。無預警出現的聲音令他方才平復下來的心臟再度快速跳動起來,匆忙脫口的質問亦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

  「你是誰?為什麼會在我房裡?」

  他完全忘卻了自己放在梳妝臺上的那封信;如果他記得,他必定會在下場後慌忙地回到廂房,撤回那封寫著勸誘之詞的邀請函。但現實是,下臺後的他滿腦子都只有對自己的譴責,這導致他無從避免這個最糟的情景──他被自己最重視的粉絲撞見了他最落魄的模樣。

  「我很抱歉,我只是看到了信,您挽留我下來的那一封。不過我在想也許我不適合今晚赴約?畢竟這個夜晚看起來不太平靜,而您似乎也並不歡迎我的到訪。」

  意識到男人身分的瞬間,一股熱流猛地衝上他的雙頰,令他頓時無從回應對方提出的詢問,只顧著為現狀感到丟臉。直到他好不容易邀請來的客人在句尾透露出反悔之意,長義才終於回過神來,以略顯急切的語調開口。

  「不、我並沒有不歡迎,但恕我直言,您確實失了禮數。在初次見面、而且還是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見面的狀況下,我想您應該盡早向我自我介紹。」

  他反過手,將身後的房門關上,使廂房內唯一向外的通道在他的操控下確實地封閉。男人肯定也聽見了房門喀鏘一聲闔上的聲音,他像是對此感到困擾一般,以短暫的沉默表示對長義要求的不合作;片刻過後,才基於對方之於自己的特殊性再度有禮地開口。

  「我很抱歉,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不透露身分的狀態下與您見面。」

  不等長義對這個要求提出任何疑問,男人接著以溫和但不容退讓的口吻補充。

  「我知道這讓人難以接受,但在燈光徹底暗下來的那一刻,我意識到唯有如此才我願意繼續留在這裡。如果您堅持要知道我的身分,我想,我當然也有權要求從這裡離開。」

  長義當然察覺到這番話語是在逼迫他從「見面」與「不見面」中做出選擇,無從妥協的選項令他本能地感到不快。環起雙臂,他暫時迴避了問題,以堅定的口吻拋出了自身的疑問。

  「我想我應該有充分的理由期望您作出解釋,關於您對身分保密的原因。」

  「當然。但我相信您也理解到了,當我提出這個要求時,幾乎就已經變相地說明了我什麼也不能透露,否則身分的保密也將失去意義。」

  以略帶氣惱的哼聲認同了男人的說詞,他隨後聽見對方以輕鬆的語調試圖緩解緊繃的氣氛。

  「您也可以當作我是因為沒有自信見到如此美麗的您,這才只敢讓您聽見我的聲音。這樣說雖然有些自誇,但只論嗓音的話,我確實收過不少讚美。」

  「如果您是想跟我比較嗓音被讚美的次數,那麼先生,您有點不自量力。」

  「噢,那當然,您說的對。」

  從喉間滾出幾聲輕笑,男人坦然認輸的態度令長義難以繼續與對方針鋒相對。短暫的思量過後,長義以一聲嘆息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僵持──他選擇接受對方的條件。

  「請坐下吧,先生。既然不能點燈,那麼請您就這麼坐到您身後的椅子上──請千萬小心您的腳步,畢竟您的要求會使我沒辦法看到您,進而扶您起身。」

  「噢,我一定會注意的。您真是一位體貼的紳士,長義先生。」

  敏銳地聽出他的屈服,男人以明顯放鬆下來的語氣感謝他的退讓。而在確保男人的去留之後,長義也終於能夠踏離房門口,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他的床鋪邊。

  而當他總算坐上柔軟的床鋪,將視線投向那道朦朧曖昧的身影時,長義驚奇地發現,入房前那股以各種情緒交雜而成的煩悶竟在與男人對話的期間不知不覺地消散。在那個瞬間,他莫名地興起一股預感:他確信接下來的時光將會是他進入歌劇院以來最享受的一段期間,他將不會後悔自己所做出的選擇。

  而他的預感一向準確。

    ※

  1891年的9月,巴黎歌劇院的熄燈之亂最後以燈光師的失職結案。

  那些愚蠢的燈光師──長義聽見轉述時,舞台監督正是以如此毫不客氣的語調陳述的──那些愚蠢的燈光師,在表演開始前一同啜飲了美酒,並且不知出於哪個天才的主意,在酒裡加了具有安眠效果的藥物。

  於是,理所當然地,在酒精的加成之下,這些輕忽藥物作用的燈光師們在表演途中睡得像是一具具的屍體,任人如何叫喊、搖晃,都無法將他們從旖旎的美夢中叫醒。當夜的歌劇不得不中止於最後一幕的開場,畢竟整個歌劇院內沒有其他人能像這些燈光師一樣,對這些複雜的鍵盤瞭若指掌;而顯而易見的,任何一場歌劇都無法在缺乏燈光輔助的狀況下進行。

  這場充滿戲劇張力的事故馬上於隔日登報,在人們吞嚥著長棍麵包的同時流傳於餐桌之間。歌劇院內,當事人之一的歌伶們也正津津樂道地談論著昨晚的事故,充斥著油墨味的報紙在座位間流轉,最後理所當然也到了長義的手中。

  「你知道嗎,克勞爾在回巴黎之前向贊助人先生寫了一封示威信,預言他的回歸將會為劇院帶來一場盛大的騷動……噗哈哈、現在這番話直接被對方引用來諷刺這次的事故,我看克勞爾要氣瘋了!」

  「你說的這段文字嗎?的確、這下他的面子是全都沒了。」

  將報紙向下反摺,油墨味撫過鼻梢的同時,那篇偽造成信紙樣式的回覆跟著顯露在兩人的視線之中。

  『致親愛的克勞爾先生:

  您所帶來的盛大場面我確實看見了。美酒與安眠藥,這兩者的確是宴會助興的絕佳道具;不過以贊助人的角度而言,我不得不誠心地向您提醒:這樣的騷動實在無益於劇院的經營。望您具備更多作為首席的自覺,如此,我們才能維持良好的合作關係。

  大般若長光』

  短短幾行字的訊息奢侈地佔去了一半的版面,除了顯示出子爵的出手闊綽外,也間接顯示出克勞爾對子爵而言是一位即便要花上大量成本也必須打擊、嘲弄的對象。如同被這充滿硝煙氣息的文字勾起了回憶,那位向長義攀談的男歌伶越加興致高昂地回憶起這兩人的恩怨情仇。

  「對、對,就是這段。不過這兩個人還真是完全槓上了啊,誰能想到子爵當年寫的那篇評論會讓事情演變成這樣?明明就只是一篇尋常的評論啊。」

  「外人看起來是這樣,但要是知道克勞爾在自己的聲譽上下了多少功夫,大概就能理解長光子爵那篇評論對他造成多大的傷害。」

  「啊……這倒也是,畢竟克勞爾還會自掏腰包賄賂觀眾替他喝采呢,連喝采都不能失去的人怎麼可能能寬宏大量地接受批評。」

  「就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表面形象這麼重視,所以才有辦法對這件事記恨整整兩年吧。」

  1885年的六月,那篇為這場爭鬥點起火花的樂評被刊登在音樂雜誌《Le Guide Musical》之上。當代最走紅的男高音──馬里奧.克勞爾,被一名尚未自音樂學院畢業的年輕子爵直言批評,這不僅使他大失面子,甚至因此面臨了聲譽的轉捩點。

  如同在森林之中點燃火種一般,潛藏已久的反對者一個接著一個地公開附和年輕子爵的評論,在發現有貴族作為靠山之後開始肆無忌憚地助長火勢。馬里奧.克勞爾過去辛苦以實力與人脈所建立的聲譽頓時染上汙點,大般若長光這個名諱至此深埋在克勞爾腦中。

  他因而在兩年之後抨擊對方的鋼琴奏鳴曲是代寫之作。

  長光子爵究竟有沒有相應的實力創作出那首令大眾驚嘆的樂曲,這件事至今仍有爭論;而正是因為事實並不明確,克勞爾與長光子爵的恩怨才愈加難解地持續到現在。只是,在四年後的今日,眾人在意的也許早已不是事情的真相,不過是懷著看戲之心仰首盼望著爭鬥最後的結果而已。

  「……說老實話,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已經忘記對錯的爭鬥了。」

  不同於越加滔滔不絕的歌伶,長義在說完話後便毫無戀棧地闔上報紙,明顯想結束話題的舉動令男歌伶識相地閉上嘴巴。

  「報紙傳到哪裡了?」

  「唔……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

  「啊──麻煩把報紙給我!」

  來不及讓男歌伶給出答案,一位女孩彷彿終於等到時機一般著急地插進對話,急匆匆地從長義手中接過報紙。男歌伶見狀不禁促狹地低語「女生果然都是子爵派的」,而像是要證實他的觀察一般,幾名少女隨後就興沖沖地圍到那名女孩身邊,催促著女孩翻開報紙。

  「哎呀,原來沒有照片啊。」

  「真可惜,看來今天是零收穫呢,莉莉。」

  「沒關係……反正只有字也可以。」

  「嘿──莉莉真的很喜歡長光子爵呢。不過我也能懂啦,畢竟很帥嘛。」

  輕靈的笑語圍繞著年輕子爵的話題久久不散。這位贊助人先生雖然至今未曾踏足劇院,卻沒有一個人不知曉他的長相;畢竟在1887年的夏日──也就是長光子爵發表那首充滿爭議的樂曲時,他的樣貌就已遭到報章媒體廣泛流傳;多數人在被他的鋼琴奏鳴曲吸引之前,或許是先被他那張俊俏的臉蛋吸住目光。

  只是那多數人並不包含長義。

  他之所以開始在意這位年輕的子爵,既不是因為他與克勞爾間的爭鬥,也不是因為他姣好的臉蛋;山姥切長義之所以對這位子爵產生興趣,純粹是因為他欣賞對方的音樂。

  只要那首鋼琴奏鳴曲確實是那位子爵的作品,他便衷心地認為對方是位值得敬佩的音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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