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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的預想中,生性謹慎的對方應會繼續藉由書信釐清疑惑,直至擔憂消逝才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基於這先入為主的想法,長義絲毫沒有想過,今日到底是不是個適合與對方會面的日子。

  畢竟今日的他將從舞臺中心回到邊緣。

  首席男高音馬里奧.克勞爾,在那場《浮士德》落幕後的第二天便急匆匆地返回劇院。這位男高音原想藉由一場影響甚鉅的罷工來挫挫新任贊助人的銳氣,令對方充分理解自己才是把持劇院最高權力的人物。他從未想到,當夜的那場浮士德竟能在自己缺席的狀況下博得滿堂彩,使他的罷工不禁無足輕重,甚至還演變成一場眾人喜聞樂見的意外。

  當這轟動巴黎、甚至整個歐洲音樂界的消息輾轉傳進克勞爾耳中時,好面子的男高音當場氣得滿臉通紅,並當機立斷地捨棄了下午時分的出遊,買了最近時段的車票趕回巴黎。

  很顯然地,對這位重視地位的男高音而言,與新任贊助人之間的權力爭鬥暫時還不比新秀歌伶帶來的威脅來得緊急。甫下馬車,這位氣了一整個上午的男高音便踏著躁急的步伐走過富麗堂皇的劇院大樓梯,一路來到劇院最上層的排練場,逕自打斷進行到一半的練習。

  「──是誰准你們在首席男高音缺席的狀況下繼續排練的?」

  甚至沒有吐出一句禮貌性的招呼,帶著刁難意圖的語句便藉由克勞爾渾厚的音調砸向排練場最內側的簡陋舞臺,令臺上的歌伶與臺下的工作人員們不得不停下手邊的動作,轉頭望向這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克勞爾先生,您回來了。」
  然後,在短暫的沉默蔓延開來之前,舞臺監督討好地揚起了微笑。

  「嗯。」

  那樣的舉措顯然有效地撫平了克勞爾的銳氣,至少讓這位男高音不再刻意以尖酸刻薄的語調挑剔他們「不妥當的排練」。但這充其量也只是令情況恢復到一般時候的模樣,亦即,大權在握的首席男高音即將開始依照自身的心情與喜好決定下次演出的一切細節,絲毫不顧專業人員原先的判斷。

  「噢,我的老天。我想你們一定正在籌備《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演出,看來昨晚這小子帶來的偶然成功完全讓你們喪失了理智,滿腦子都只想趁這波熱潮再帶來一齣成功的古諾歌劇。你們不會以為這位……容我詢問,他叫什麼名字?……是了,山姥切長義先生。我可不認為他能像我一樣穩定地為劇院帶來可觀的收入與名聲。如果你們還尊重我的身分與地位,勞煩,請聽我的建議將劇目改為董尼才悌的《寵姬》。」

  沒有人膽敢得罪這位歌劇院的寵兒,況且,多數人早已經習慣克勞爾不講理的橫蠻了。工作人員們一聲不響地轉而籌備起新劇的道具──他們相當慶幸這是劇院經常搬演的劇碼,準備起來並不是那麼麻煩。歌伶們也從舞臺上退下,邊卸下妝髮邊等待接下來的角色分發。在這波突來的變動之中,受到最大影響的顯然是從男主角之位被換下的山姥切長義。這位新秀男高音只來得及在昨晚的那場《浮士德》中向眾人展露他的魅力;不過短短一個夜晚的時間,他隨即又變回舞臺上的一名配角,將令人陶醉的掌聲與讚美全數還予原本的首席男高音。

  「你就扮演加斯巴羅吧。以你的資歷與實力,這樣的角色應該不至於虧待你。可要珍惜這個機會好好唱啊。」

  明眼人們──尤其是山姥切長義何嘗會聽不出克勞爾選擇《寵妃》作為演出劇目的原因?這位妒火中燒的首席男高音顯然正將山姥切長義比喻為一位一夜成名的寵妃,一位備受寵愛,但永遠無法獲得名聲與地位的寵妃。克勞爾間接向山姥切長義宣示,只要自己仍在巴黎歌劇院之中歌唱,首席男高音的位置便永遠不會落到山姥切長義的身上;這位年輕的歌伶將如同國王的愛妾一般,享有眾人的傾慕,卻無法得到所望的地位。

  就現實層面而言,這的確是事實,且早在代理克勞爾上臺之前長義就無比明瞭。即便如此,當這個事實被自己的勁敵挑釁一般地甩到面前時,長義依舊十分不快地蹙起了眉頭,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感謝您的看重。」

  「你是該懂得感激,畢竟你能不能上場全都憑我一張嘴。好自為之點,小子。」

  翻騰的情緒全在那口氣吸進來時被壓到胸口最深處,再開口時,長義已換上平穩的音調,作足了禮儀。這退讓的姿態自然令跋扈的男高音相當滿意,顯擺完高高在上的姿態之後,克勞爾便懶得再多看他一眼,踏著輕慢的步伐來到下一位歌伶面前。

  「你的話……呵、再多花點時間穩定你的低音吧。這樣的實力能混跡在合唱團裡上臺都算是太好運了,到底是誰准許你加入排演的?」

  在克勞爾的掌控之下,原本還稱得上快活的氣氛轉瞬間變得低迷。然而,最令人不快的地方或許在於,這位音樂敏感度極高的男高音,譏諷著說出的建議通常都令人難以反駁。某部分而言,這是大多數人即便心有怨言也不曾激烈反抗的原因;畢竟克勞爾確實引領著他們演出了一齣又一齣的好戲。

  於是,儘管隱忍著諸多不滿,表演者們最終依然會將主導權交給克勞爾,配合他的任性與橫蠻。

  已然熟悉的工作模式反倒令排練更快地步上軌道,當更換劇目後的初次排演在不可思議的順遂下落幕時,長義不禁懷著不甘卻又欽佩的複雜心情望向仍在與舞臺監督溝通的克勞爾,並在下一個瞬間正巧與對方四目相對。

  「……」

  當下,他下意識繃緊了全身的肌肉,並不甘示弱地瞪大了紺藍的雙眼。然而,遠在排演場另一頭的克勞爾毫無與他對峙的打算,他像是根本不將這份挑釁放在心上一樣,下一秒便十足冷淡地移開了視線。

  好似已經不在乎他存在與否。

  尚且來不及讓長義對此錯愕,來自他人的憐憫便先一步拍在他的肩上,剎那之間令所有的情感──無論是不甘、傾羨、錯愕還是氣憤──都在這一刻轉化為羞惱。強烈的受辱感使他的雙頰無法克制地脹紅,一股為現狀辯駁的衝動滿溢在他的胸口;但同時他清楚不過,這麼做只會讓自己的處境越加惹人垂憐。

  於是他壓下一切的衝動,忿然卻沉默地離開。前一夜的自傲在此刻毫無用處,甚至在極大的對比之下將他的姿態襯托得更加難堪。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長義感覺自己每分每秒都沐浴在同情的目光之下,眾人絲毫不覺疲憊地每日以視線提醒,他是一名附屬在首席男高音之下的替代品。

  他就是那令人憐愛又值得憐憫的寵妃。

    ※

  若要客觀評價《寵妃》上演首日山姥切長義的表現,眾人必然會口徑一致地說出「平凡無奇」這個形容詞。

  相較於那場震驚全巴黎的《浮士德》,《寵妃》中的山姥切長義著實是毫無亮點。這樣的結果一部份來自於劇本的限制,另一部份則來自於山姥切長義本身的心不在焉。臺下,部分眼光毒辣的觀客已經從這兩個線索中嗅出真相:山姥切長義顯然是被刻意分配了一個不算重要但又不至於無足輕重的角色,而這樣的事實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這位歌伶的心靈。

  一旦理解了劇後的黑幕,這些富有同情心的好心人們便不吝於在長義下場時獻上他們的掌聲。可惜的是,能在觀劇途中跳脫劇情洞察現實的人畢竟是少數;因此,就結論而言,那位值得憐憫的歌伶幾乎沒有察覺到這些人向他獻上的支持。

  山姥切長義幾乎在下場的同時就變了臉色,因自己不如意的表現憤恨地抿起嘴脣。首席男高音厚實到足以響徹後臺的嗓音與他方才的表現形成對比,令他困在自我譴責的牢籠中無法自拔。這位標準嚴苛的歌伶完全無法接受自己方才的表現,下場時稀落的掌聲以及後臺人員語帶憐憫的安慰全都向他證明他確實表現不佳,這讓他更加無法自處地加快了回房的腳步,只希望能早一秒將這些羞辱隔絕門外。

  驟然降臨的黑暗卻阻斷了他的去路。

  以「滋──」聲作為前導,劇院中的煤氣燈突然一舉熄滅,令這棟富麗堂皇的建築瞬間融入了夜色。驚惶的喊叫霎時此起彼落,長義亦因突來的變故而從己身的情緒中抽離,忙著在紛雜的腳步聲中躲開那些無頭蒼蠅般亂竄的身影。這陣嘈雜的人聲完全取代了管絃樂與男高音宏鐘一般響亮的歌聲,前臺的演出在失去光線的狀況下停止,促使舞台監督一咕嚕從座椅上跳起,氣極敗壞地大聲吆喝。

  「怎麼回事!監察員!監察員人呢!」

  炸得人耳膜陣痛的吆喝直到監察員提燈趕來才消停;在勒令所有人靠牆讓路後,舞台監督便與幾位監察員踏著急促的步伐趕向燈光控制室。眾人好不容易等來的光源很快就消失於轉角,只短暫而曖昧地映照出後臺一部份的輪廓,以及人們因驚惶而不停蠕動著的黑影。

  此刻的他們尚不知曉,這陣騷亂僅僅只是一個開端。初次碰到這等意外的年輕演員還能天真地為此感到興奮,抱持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牽起彼此的手,如同具有趨光性的蟲子一般跟在搖曳的光源之後。

  他們恐慌的心情一下子就回歸平緩,以至於能在情況未明的狀態下交換著嘻笑走向燈光控制室。當一股濃烈的酒氣從打開的門縫中流出時,這些年輕的表演者們隨即因為舞台監督飆罵出的髒話而低聲笑了起來,絲毫不認為這場意外有任何值得他們警惕的地方。

  若他們是更加資深的劇院工作人員,必然會與那位疑神疑鬼的後臺管理員一樣,被這個意外喚起根深於心底的恐懼。他們將驚懼地壓低嗓音,與同樣經歷過那段時光的老鳥們交換目光,開口呼喊出那個駭人黑影的外號。

  ──劇院之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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