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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旋緊針閥,接著關上煤氣開關,明亮的光源頓時熄滅,讓這間平凡無奇的小房間徹底落入黑暗。

  長義落座於床鋪,依約等待男人的來臨。

  黑暗與寂靜令人心神不安,耳邊只能聽見自己略微倉促的呼吸聲。察覺到自己緊張的心緒,長義略感惱羞地皺起眉頭,彷彿不願承認自己正因為神秘男子的來訪失去餘裕。

  不過,還來不及讓他平緩情緒,輕柔的開門聲便先自門口傳來。

  抱著窺探意圖的視線下意識地飄向門口,心思縝密的對方卻早已將廊上的煤氣燈關上,令黑暗吞噬整個視界。即便已經適應黑暗,光線不足的情況下,長義仍只能看見對方朦朧的輪廓;而視覺既然不起作用,他便乾脆地收回打量的視線。

  「晚安,長義先生。」

  「晚安,勞煩您特地過來了。」

  「別客氣,能被允許來到這裡是我的榮幸。」

  被剝奪了視覺感覺,聽覺便補償似地變得更加敏銳。那人優美而爽朗的悅耳嗓音被襯得更加討人喜歡,這讓山姥切長義不禁附和對方當初的話語:只論聲音,對方確實令人難以抗拒。

  站起身迎向仍立於門口的男人,長義牽住對方半抬起的右手,盡地主之誼地導引對方於梳妝臺前落座。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要怎麼稱呼您。」

  兩人間的碰觸只在最低限度,在確認對方順利找到位置後,長義隨即抽手,皮革的觸感亦在同時抽離。

  他甚至沒有碰到對方的皮膚,只摸到象徵著貴族身分的手套。

  「稱呼嗎?」

  下意識地摩娑了下指腹,片刻之後,長義才因對方的話音回過神,將視線投向對方所在的方向。

  自己並未完全放棄刺探對方隱藏於黑暗之中的秘密;這一點,長義從允諾對方的要求時起就清楚無比。

  以探討音樂的角度而言,他的確不需要得知對方的真身即可擁有愉快的交流。只可惜他已經脫離能抱持這種天真想法的年齡,成為在爾虞我詐的業界中求取生存的成年人;在陰謀與算計交錯著流動的歌劇院中,若無法摸清對方的底細、不明白對方之所以隱瞞身分的原因,要他放心與對方交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十五年前首席女高音被劇院之鬼誘騙的這段軼事至今仍流傳於眾人的口耳之間,且他也並未忘記家族之所以沒落的種種緣由。狼狽至此還不懂得學聰明點著實與他的聰慧不太吻合,長義當下的答應當然是為了日後的試探,而非真的不介意對方的身分。

  耐心地等待對方的回答,他接著在短暫的靜默過後等來對方聽不出情緒的低吟。

  「嗯……這麼說也是,不知道怎麼稱呼的話,的確會有點麻煩呢。」

  「正是如此。」

  「那麼我就自己取個別名讓你稱呼吧。」

  「有勞了。」

  本就不認為這麼表面的試探能夠得到什麼結果,最多只能讓對方從中明白與他深交必須坦白這件事。長義本想藉此逼對方做出抉擇,未料隨後卻被反將一軍。

  「嗯……那麼就稱呼我為你的音樂天使如何?」

  他萬萬沒想到素來有禮的男人竟會如此佔他便宜,不禁愣在原地,半晌後才回過神來,以壓不住怒氣的口吻斷然回絕。

  「恕我拒絕。」

  「哦呀?難道我還不夠格嗎?那還真是失禮了。」

  完全無法從對方上揚的愉悅語調中品出半分的歉意,長義從此更加確定這個提議完全出於男人刻意的反擊,語氣因而更加地不客氣起來。

  「先不論夠不夠格,想讓人叫你這麼羞恥的稱號,你還真是惡趣味。」

  氣憤歸氣憤,在這一來一往的對話中,他依然留意到了這份玩弄之下真正的涵義。男人幾乎沒有思考就回應了他所要求的抉擇,果斷地選擇繼續保密自己的身分。

  這宛如變相地說明了,在自己與安全之間,男人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

  對一屆貴族而言,這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事情。長義理智上完全能理解眼前男人的抉擇,卻仍不免在意識到這個事實的當下相當不是滋味。

  在被對方毫不吝嗇的讚美滋養過後,他不禁任性地認為男人應該為了他拋失所有理智,以展現他的欣賞。然而現實顯然並非如此,他熱情的傾慕者在給予他讚賞與愛的同時依然忠於自己,甚至表現出過分的理性與自制。

  也許這就是山姥切長義對神祕的男人難以放手的原因──他本以為他可以對率先釋出好感的對方不屑一顧,然而他事實上才是得不到對方全部的那個人。

  「抱歉抱歉,看來玩笑開得太過了。不過說實話我的確沒什麼好想法,不如就讓你自己決定要如何稱呼我吧?」

  讓人稍微好過一點的是,在他明顯地展露出自己的不悅之後,男人便收斂地退讓了一步,並將決定權交予自己。看在對方還懂得掌握進退的份上,長義並未繼續追究,只是餘怒未消地皺起眉頭,接著將視線投向那道朦朧的身影。

  ……只是,面對一個烏漆墨黑的影子,他是能怎麼稱呼?

  深吸一口氣,他試圖將男人的提議盡可能排出腦海之外,說什麼也不願在這件事上真的讓對方佔上便宜。

  而在短暫的思考過後,他總算想到一個符合他想像,並且也帶著一點惡趣味的稱呼。

  「那麼,我用『魅影』稱呼你如何?」

  「魅影啊……讓人想起十五年前的事件呢。」

  「的確是有人用魅影這個方式稱呼那個劇院之鬼呢……也不是不能理解就是了。」

  「偏執如惡鬼,同時卻也才華洋溢到令人驚嘆、充滿魅力,是以被稱作魅影。哈哈、挺不錯的不是嗎?這個暱稱我就虛心收下了。」

  「您不介意的話。」

  掛著淡笑與對方共同決議了往後的稱呼,若不是環境不允許,否則長義真想看看聽見這個提議的男人是什麼表情。

  才華洋溢到令人驚嘆、充滿魅力……前提是必須藏身於黑暗之中。

  唯有滿足這樣的條件才能被稱之為魅影;這樣的言下之意,他相信精明的男人並非沒有發覺。

  只是選擇不去說破。

    ※

  表面平靜的交流於是持續地進行。

  以一星期一次的頻率在他的廂房見面,他們聊音樂鑑賞、歌劇的內容探究與角色揣摩,也聊個人在音樂上的體悟。

  這是一段令人沉醉的時光。

  他能從魅影徐緩的語調中聽出對方無法被謙和所掩蓋的才氣,但對方真正吸引他的地方或許不僅在於才華,還有那份似無邊際的包容。長義至今所接觸的音樂家大多都在才華洋溢的同時自視甚高,驕矜到幾乎無法容忍相異的觀點;這宛如是優秀之人的通病,合情合理卻難免令人為此不快。

  相較之下,學識淵博的魅影可說是相當願意聽取意見。長義仍記得昨晚談及法國音樂教育時他們立場稍有摩擦,但魅影卻未曾展露氣惱,讓步得十分得宜。

  「事實上我覺得法國獨尊合唱與喜歌劇的學院教育需要一點改革,至少器樂音樂應該受到更多的重視。只專注在發展歌劇的話,這段時期的音樂未免太過單調了。」

  「哼嗯──您確定您要向巴黎歌劇院的男高音談論這個話題?」

  「噢,我無意冒犯。況且我以為我對歌劇的喜愛你會是最明白的。」

  「這我倒是不能否認……好吧,其實我也能理解您何出此言,但我認為法國現在的狀況比起二十年前那時候已經好很多了。」

  「你是說普法戰爭之後嗎?」

  「是。畢竟你也知道,擁有共同外敵一向能夠刺激對自己民族的熱愛。這也是為什麼國內的純音樂終於開始受到重視。」

  「哈哈,真不曉得是禍還是福。」

  「想判斷出答案一向得看您是什麼立場又用什麼角度看待、不是嗎?」

  「……容我岔題誇讚你一句,你真是我見過最美麗又聰慧的歌伶。」

  「呵呵、這聲稱讚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大多時候,他都是主要發表意見的那個人;這倒不是為了在魅影面前搬弄自身的學識,純粹因為他是互動中較為主動的那方。同時長義也感覺得出來,魅影十分樂意聽他說明自己的看法,對方宛如將這一周一次的會面當作觀劇的延伸。

  但他們的會面顯然跟單方面的觀劇有著關鍵性的差異。在他言詞猶疑,或是過於偏頗時,方才作為聽眾的男人即會反客為主地補充上自己的觀點,令短暫停滯的話題得以順遂地進行。

  山姥切長義喜歡這樣的交流。

  就算清楚知曉眼前的男人是一道見不得光的影子,他仍不得不承認,對方無法被黑暗掩蓋的光彩緊緊攫著他的目光,時常令他有股就這麼無知下去也無所謂的天真想法。

  但那只是一時的衝動而已,起於隱瞞的關係不穩固也不長久。燈亮之後,與魅影交好的長義總毫不猶豫地轉身調查對方的身分;他已然向賣票員探過口風,掌握了最近常出入劇院的貴族名單,可惜從魅影身上所獲得的線索實在太少,想從中篩選著實相當困難。

  況且有一點他著實想不透。若真的只為了與他在音樂上深交,魅影究竟有什麼必要隱瞞身分?除非對方懷有其他的目的,又或是他的仇家;但事實若真是如此,對方就又顯得過度誠實並且友好。至少,長義目前未曾自對方身上感受過一絲一毫的惡意。

  不解地審視著近日從各方管道蒐集、整理而成的懷疑名單,長義最後將目光停在一位富有盛名的貴族子弟名上。

  「會是他嗎……」

  弗蘭多‧休斯,一位年輕的法國音樂家。這位不到三十歲的子爵之所以能遭眾人知曉,一方面來自於他精湛的鋼琴演奏技巧,另一方面則來自於他的風流與多情。傳聞中,休斯的涉獵範圍極廣,無論對象是何種性別與年齡,他皆來者不拒,定能與對方發展出一段浪漫的戀情。這陣子頻繁出入劇院,外界不禁認為除了他對歌劇十分著迷之外,極有可能還因為他在觀劇期間與哪位歌伶對上了眼。

  長義無法在聽見這樣的傳聞之後對這個人不上心。畢竟若以愛情作為理由,魅影那些詭異的行徑便都解釋得通了。熄燈是一種情趣,身分的保密則引來他止不住的好奇;對方不透露姓名與其說是為了隱瞞什麼陰謀,不如說只是為了吊吊他的胃口,而他亦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因魅影的神秘而將大半心神都置於對方身上。

  「……可惜我對戀愛沒什麼興趣。」

  哼聲後將名單收進抽屜,隨著開演時間逐漸接近,長義暫歇下思緒,將心力放到稍後的演出之上。然而他無從否認的是,在意識到被戀慕著的可能性的同時,一股莫名的優越感充斥了他的胸口,令他對隨後的演出格外期待。

  若有人如此為他著迷,那麼他便更加不能在舞臺上辜負觀眾的期待。

  試圖摒去其他心思,他如此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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