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您確認一下事情發生的經過。也就是說,武田以沒帶鑰匙為由,實則以平島的照片作為威脅,進入了您的家中,接下來又趁您泡茶期間對您下藥,想要藉機侵犯?」
獅子王略感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輕嗯了聲權當回答。與婦幼大隊的警察又反覆確認了好幾次事情經過後,筆錄總算是做完了,獅子王往後躺靠在床頭,兀自沉思了起來。
方才鶴丸脫口而出的那句話,著實是嚇到他了。本來,獅子王只是因為一時情緒上湧這才口不擇言,除去發洩憤怒與害怕以外,還抱著想從鶴丸口中聽到解釋的意思;想也沒想到,他話一時說得太重,竟是直接讓鶴丸情緒爆走,乾脆就提了分手。
雖說鶴丸隨後就收回了那句話,用兩人都該冷靜冷靜當作藉口,直接倉皇離開,但儘管如此,獅子王依然意識到他們兩人之間哪裡出了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不是冷靜過後就能自動解決的。
……只是,在面對這個問題之前,他得知道鶴丸國永到底是不是真的設計了他,同時對他見死不救。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他們之間,似乎也沒什麼好談的了。
一意識到這個可能性,獅子王的頭就克制不住地微微疼了起來。他將蓋在身上的薄被往上裹緊了一些,甚感煩躁地吁出一口長氣。
正在他嘆氣的同時,一名警察推開了門走進病房,與他點頭致意後,轉向與剛做完筆錄的那名警察交談了起來。
「櫻井先生,證據都找到了。平島之前說的照片已經從昨天那支手機裡找到了,鶴丸提供的屋內監視器也把武田犯罪的過程拍得很清楚,這個案子應該是沒有什麼懸念了。」
負責處理這個案件的櫻井警察放鬆地呼出了一口氣。
「那真是太好了,這樣的話,平島也會冷靜一些吧。」
這件案子畢竟與自己頗有關係,獅子王現在雖然有煩心事,但一聽到兩人談論起案件的內容,還是關心地轉過頭來,問了一聲:「平島怎麼了嗎?」
卻沒料到,他這麼一問,竟讓後來的那個警察露出驚異之色。那名警察朝四周打量了下,緊接著反問道:「鶴丸還沒跟你說這件事嗎?話說回來,他人呢?」
聽到這名警察提起某個人的名字,獅子王先是感到有些煩躁地皺了下眉,接著才意識到那名警察是什麼意思,以及,他對這名警察的聲音有一點印象。
不過,現在這個狀況來不及讓他思考他究竟是在哪裡聽過這個人的聲音,察覺事情另有隱情的獅子王猛地撐起身體,瞪眼追問:「說什麼?發生了什麼事?鶴丸怎麼會知道平島怎麼了?」
那警察見獅子王反應激烈,多少也覺察到情況不對,顧不得釐清到底是什麼狀況便先回答:「在我們過去救你之前,平島在他們學校樓頂鬧自殺,這件事鶴丸沒告訴你?就是因為出了這個插曲,他的手機才被摔壞了,看不到你那邊的情形,也因此延後了我們過去救你的時間,這件事我以為他第一時間就會跟你解釋的。」
是了,這個警察在昨天晚上衝進他們家,大喊了聲「通通不許動」,也難怪獅子王對他的嗓音有印象。
……才怪。這個不是現在的重點吧。
獅子王將臉頰深深埋進兩手之間,終於知道鶴丸那一連串的反應背後的原因是什麼了。
蒼白的臉色是對設計自己而感到愧疚;爆發的情緒是源自於被誤會的委屈;最後的那一巴掌,則是因為不被信任,心情上邊覺得是自己自作自受,同時卻又憤怒獅子王為什麼不相信他,才矛盾地扇出那毫無殺傷力的一掌。
可你為什麼不說?
獅子王在心裡責怪著,然而,才責怪了這麼一句話,他便又反問自己:
那我又為什麼不問呢?
※
與此同時,離開病房的鶴丸國永搭車來到了學諮中心。
一日未碰的工作堆積在不大的辦公桌上,讓心情本就不佳的鶴丸看了更加煩躁。起初他還能勉強將臀部貼在椅子上,然而,當他發現手上的工作盡是些需要他穩下心緒才能好好完成的麻煩任務時,他便乾脆地將文件全數蓋上,收成一疊塞進公事包內,直接站起身來。
「鈴木小姐,昨天的工作我想帶回去完成,麻煩您幫我跟組長說一聲。」
隔著辦公桌之間的隔板,他站起身來,皮笑肉不笑地掩飾自己的心情準備告假,卻沒料到一向照顧後輩的鈴木卻沒一口應下,反倒抬起頭來,微皺著眉回望向鶴丸。
「如果平常你這麼說我自然是會答應你,但現在的你看起來不像是有心情回家工作的樣子啊。」
鶴丸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這細微的僵硬持續不到一秒,但依舊被敏銳的鈴木看進眼底。她神色更加嚴肅了些,也不等鶴丸回答,就跟著站起身來。
「你們昨天做的那件事,我聽交番的警察提過,多少也知道一點。在自己家裡裝監視器本來就沒犯法,能因此破武田這個案子也沒什麼不好,只是,看來你果然沒跟你家那位先打好商量吧?」
眼見這事是瞞不下去了,鶴丸略一嘆氣,將公事包丟回椅子上,露出一個有些疲憊的禮貌微笑。
「鈴木小姐還真是不給人面子啊……都不給人自己處理私事的機會。不過,我也的確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鈴木小姐願意幫我戀愛諮商一下嗎?」
「你忘了我們一向避免諮商熟人嗎?」
鈴木比出大拇指,朝不遠處的沙發區指了指。
「我們這不叫諮商,叫朋友之間的談心。」
鶴丸讓她這句話給逗笑了,不可至否地聳了下肩膀,跟著她來到沙發區,兩個人各自坐下了。
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大略解釋了一遍,只有方才兩人吵起來的部分說得較為詳細;雖然已經盡量挑著重點講,但敘述完這整件事也花了十多分鐘,語落之後,鶴丸口乾得灌了一大口水。
對面的鈴木支著下巴,正忙著轉動腦袋搞清楚這整件事的前後關係。鶴丸耐心地等了一陣子後,鈴木才抬起了眼皮,微歪著頭道:「我怎麼覺得,你聽起來這麼委屈啊?」
鶴丸愣了一下。
「怎麼會……?比起我,怎麼想都是獅子王……」
鈴木卻不打算聽他解釋,直接開口截斷道:「你怎麼想的我不想管,但你敢否認你在跟他吵架的時候,沒有感到委屈?沒有的話,你會是這個反應?」
這話,鶴丸確實反駁不了,便只好暫時噤了聲。過了一會之後,他才有些僵硬地轉了個話題。
「有的話又怎麼樣?反正這也不是我們吵架的原因……」
聽到他這麼說,鈴木不太同意地揚起眉毛。
「是嗎?你確定你認為的原因跟你家那位是一樣的嗎?」
她話說到這,暫時停了下來,垂下頭啜了一口咖啡。這動作做完之後,她像是覺得沒什麼好繼續談了,握著馬克杯站起了身。
「這話你自己回去問他吧。」
※
當天午夜。
沿著公寓樓梯一步步拾階而上,不用走上兩分鐘就能望見屋內通明的燈光。雖然早有預料對方不會那麼早睡,但刻意在這時候回來,盼著能多一晚做心理準備的鶴丸國永還是有些無奈地歪了下嘴角,認份地將剛掏出來的鑰匙塞回口袋,直接壓下了門把。
『……今日傍晚X高中爆發學生鬧自殺的案件,位在學校附近的交番立即分派警力到現場進行救援,雖然途中爆發了一些插曲,不過最後依然將學生順利救下……』
手機擴音後的電子音將女主播悅耳的嗓音弄得有些失真,記者錄製的現場畫面原先就鬧哄哄一片,被手機自帶的雜音干擾之後,連鶴丸本人都聽不出裡面哪些話是從他嘴中說出來的。
『……現場一名白髮便衣以手機引走該學生的注意力,趁其不備將男學生制伏在地。雖痛失愛機,不過挽回一條人命,可以說是非常值得。』
「昨天的新聞有什麼好看的?至於讓你這麼晚還不睡覺?」
他突然開口,一下將正專心看著新聞的獅子王打斷了。後者狀似現在才發現門口有人,過遲地抬起頭來,隨後嘴角微微一勾。
「我喜歡的人在裡面,你說好不好看?另外,我才想問你,這麼晚才回來,難道外面有這麼好逛?」
鶴丸本就是為了逃避這個情況,才刻意延後了回家的時間;現在被獅子王當面點出,不由得有些心虛,回不上話了。幸好獅子王並未就著這點繼續刁難下去,而是隨意地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鶴丸過來坐下。
鶴丸這便順從地走了過去,惴惴不安地坐下了。
這麼一坐下之後,隨之而來的卻不是想像中的質問、責備;取而代之的,獅子王半點理會他的打算都沒有,只是垂著眼皮,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拖拉了幾下。
『……現場一名白髮便衣以手機引走該學生的注意力,趁其不備將男學生制伏在地。雖痛失愛機,不過挽回一條人命,可以說是非常值得。』
那則新聞再度播放了起來。
絲毫不知獅子王這番舉動的用意,鶴丸在聽到語音響起時,不由得困惑地愣住了。不過,尚不等他愣住多久,一旁的獅子王便涼涼問道:「你什麼時候變成便衣警察了?這件事我怎麼最後一個才知道?」
……
媒體因為他跟警察混在一起就把他的職業錯報了,這件事他也是現在才知道!
幾個解釋的版本過了腦子到了嘴邊,還不及讓鶴丸張嘴擇一使用,卻就又讓獅子王堵了回去。
「你手機怎麼摔的,怎麼還要讓其他警察詳細告訴我,我才知道?」
這話說完,獅子王指尖微動,總算是將那則不知播了幾遍的新聞影片給關了。那支手機暫時沒了用途,便讓獅子王丟到沙發角落去,他緊接著抬起頭來,眉頭說不清因什麼情緒微微一皺,略微上吊的貓眼被擠眉的動作牽扯,顯得更加上揚了些。
「我才知道,原來在鶴丸心中,我既固執又不聽人話,會對你的解釋不屑一顧。」
那神情帶著一點對他的責怪,又帶著一點懊惱的自責,看得鶴丸心尖一顫,頓時間明白了這整件事中獅子王最重視的問題。
「……我在說謊離開家裡之後,隨即就從手機調出了家裡的監視畫面,同時到了交番,聯絡先前就已經打好招呼的警察。」
他開口解釋了一段,見沒被獅子王打斷,才稍微鬆了一口氣地,繼續說了下去。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的,我跟兩位警察大人講好了衝進屋內的時機後,就立刻打算動身回到我們家附近,準備等武田露出馬腳;卻沒想到,這時候卻接到了學校的報案,說平島人在樓頂,打算跳樓輕生。」
「因為需要在樓下鋪設救援用的軟墊,那邊急需人手,所以兩位警察大人就被臨時調派過去。我原先打算自己一個人回到公寓,但兩位警察聽到平島跳樓的原因跟武田可能不會被定罪有關後,認為要是我們能過去向他解釋一下我們目前的計畫,應當就能讓他冷靜一些。加上如果有心理師在場,應該也能增加說服他放棄輕生的念頭。我那時候看你跟武田還在交談,情況看起來並不危急,便答應一起過去看看。」
話說到這,後頭發生了什麼便相當顯而易見了。早已聽過警察說明的獅子王語調平淡地接了下去。
「你到了現場之後,為了讓平島冷靜一點,便向他說明了你們那時在做的事,並給他看了手機畫面。但是,他看了之後卻沒有冷靜下來,而是認為你們在騙他,於是將你的手機丟到樓下了。」
「是。」
鶴丸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手機就壞了,我因為與他當時靠得很近,便藉機將他制伏,然後跟警察一起趕了過來……」
卻還是晚了。
這大概就是鶴丸不敢開口解釋的原因了。打從一開始實行這個計畫設計獅子王,他就因此感到愧疚,當造成更大的傷害之後,便更認為所有解釋都只像是在為自己開脫,說不出口,也怕獅子王聽不下去。
但在此時,獅子王卻是用雙掌溫柔地捧起他的臉。
「你說完了吧?就這樣,有什麼好怕的?」
他早該開口解釋的。
鶴丸鼻腔突然一酸,隨即像是要掩飾什麼一般,將臉埋進了獅子王肩膀。
「我怕獅子王就覺得我噁心、奸詐、毫無人性,更怕你因此討厭我了。」
獅子王一揚眉,原想要反駁,但想到自己不久前質問鶴丸的那段話,便又將反駁的言詞重新咽了回去,重新組織了一個句子:「你不解釋的話,我怎麼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噁心、奸詐、毫無人性啊?」
「……你承認你一開始是這麼覺得了。」
處在當時那個狀況之下,被設計的獅子王的確曾將鶴丸想成變態的謊言家,這話便又沒能反駁。怕繼續糾結在這個問題上又要讓鶴丸鑽牛角尖,獅子王趕緊清了下喉嚨,話鋒一轉:「反正我現在知道你不是了。話說回來,在你回來前,我有自己想了一下你用這個方法蒐集證據的原因。」
話題被獅子王轉移了,鶴丸便沒有餘裕繼續糾結在這個問題上。他微微側過臉來,噴在獅子王側頸的吐息相較起平常頻率似乎更高了些,與此同時,他輕聲回應的速度卻似乎比一般時候慢上了幾拍。
這稍微異常的表現,也不知道獅子王是否發現了?只是,當後者重新開口說話時,他搭在鶴丸後背上的手也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了起來。
「記得鶴丸不久前有說過,性犯罪蒐證不易,犯人又難以被定罪,我查了一下相關知識,發現確實是這樣沒錯;也就是說,想取得決定性證據證明犯人有罪,取證手法本來就只有這麼幾種,鶴丸會採用這樣的手法,也沒什麼不對。」
這番言論彷彿在替鶴丸脫罪,溫柔了對方卻委屈了自己。鶴丸聽了之後把臉重新埋回獅子王肩膀,悶悶答道:「你就不用為我找藉口了……要是我不多管閒事,哪裡會有這麼多額外的事端?」
道理確實是這樣沒錯,獅子王卻生氣地拍了他後背一掌。
「你沒管這件事,武田不知道還要害多少人!平島也說不定真的會跳下去!」
他這麼一說,鶴丸才蔫蔫地不答話了。
不悅地哼哼兩聲後,獅子王調整了下抱他的姿勢,同時將語調緩為平靜,往下說道:「雖然我現在想到昨天的事還是覺得很害怕,還是希望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但是,我想了很久,果然還是覺得自己身為警察,能夠受一點苦頭幫人民除害,是很值得的事。比起從來沒發生過那件事,我更不願意看到有罪之人仍逍遙法外、四處害人。」
「我在想,鶴丸就是知道我一定會這麼覺得,才選擇了欺騙我吧。」
這一段話畢,鶴丸遲遲沒有說話,然而,獅子王卻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因為自己推理錯誤,半點也不緊張地輕擁著對方,很高興地笑了起來。
良久之後,鶴丸才萬般珍視地用手輕撫著獅子王披散在後背的長髮,嘆息一般地說道:「就是因為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才會忍不住感到自卑啊……」
獅子王嘻嘻笑道:「更深一層知道你的溫柔,我才要緊張自己配不上你呢。」
他們就像是在比賽著誰能說出對方更多的優點,在深夜中不嫌累地一一列舉著,好一陣子之後,才終於被彼此給逗笑了,嬉鬧著停了下來。
「……我們這是和好了?」
獅子王緩下笑累了的胸口,環著鶴丸的頸子笑道:
「嗯,和好了。而且再也不想吵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