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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船屋的般長義,可搭配天光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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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於一種可笑的反叛心理,他讓雨穿過窗口,使本就潮濕的床鋪被雨水打得濕漉。

  大抵是因為之前鮮少使用,以客房而言已經相當設備齊全的房間偏偏少了除濕機。在梅雨季節,這艘浮在水上的船屋便因為連綿不斷的雨勢而變得更加潮濕;整天生活在狹窄房間的青年不時會因為雨聲產生一種幻覺,誤以為從上到下都被水給包圍的自己其實早已被拉扯下湖底,在停止流動的液體中理所當然地喘不過氣。

  但是,如果他真的在水底,又怎麼會感受到悶熱呢?

  細密的雨絲淋濕床鋪的一角,打在他裸露出來的手臂,但遲遲帶不走體軀的熱度。肌膚似乎異常地熱燙,不過除去溫度上的不適與意識的朦朧以外,他倒不覺得特別不舒服。那股充斥著四肢與頭腦的悶熱似乎一同融去了他的思緒,進而為他帶走了煩憂;人一旦不會思考便不存在憂愁,他現在的狀態大概就是如此吧。

  可惜他終究還是個太多慮的人。

  就算思考無法串成線狀,句子都被打碎成隻字片語,他的大腦還是在徒勞無功地轉動。平時的憂慮無法清楚地浮現於腦海,便化作不存在實體的情感,如水一樣滲進破碎思緒的空隙。繁雜的事實轉化成簡單易懂的情感,令他無須動用智慧,便能輕易地理解大腦傳來的訊息。

  他明明什麼都思考不了、連自己的煩惱究竟是什麼都已經搞不懂了。

  「為、什麼……?」

  但視線依然像被雨淋濕的舷窗一樣,一片模糊。

  遠比雨水還要溫熱的液體貼著臉頰滑落,宛如溺水之人的換氣聲夾雜在雨聲中,細微得好似不曾存在。失態的情緒潰堤令他無可避免將自己比擬為功能退化的嬰兒,並對自己的無能為力反射性地感到厭棄;而他尚未從這股漩渦中逃脫出來,腦中便又響起新生兒自由嚎哭的聲音,以及養父母忙亂但溫柔的安撫。

  嬰兒哭聲是他的喪鐘。

  一想起哭聲對自己的意義,他便下意識地哽住喉嚨,令堵塞的氣管只發出幾聲黏稠的呼聲。他討厭那種鬧騰的哭聲,宛如能夠響徹整棟建築物的警鈴,迫使所有人將注意力轉移過去;不詢問意願、不顧及感受,只要大聲啼哭,他原本擁有的一切就會被強制分走。

  就算,那本就不是屬於他的關注,他真正的親人早已永遠逝去,但他還是承受不住親情再次自他的生命中抽離。

  那還不如不曾擁有。

  拖鞋率意踩踏著地板的聲音由遠而近,在哽塞的呼吸中,他模糊想起船鈴曾在他打開窗前響徹整艘船屋。自上次強硬地敲開這扇房門後,收留他的船屋主人便越加對共同進餐這件事感到執著,每晚都在鈴響後約略半個鐘頭後來敲響他的房門。沐浴在他人的視線下用餐總令他想起過去寄宿於養父母家時的時光,那段兩廂情願扮演著溫馨家庭的時光。即便那對他而言並非討人厭的回憶,但在已然不復存在的此刻,記憶的喚起還是太過令人難受了。

  所以,他希望大般若長光不要再試圖撬開他的房門。

  「長義,吃晚餐了。」

  「……」

  「長義?」

  不要進來。

  「長義、我要開門了。」

  沒能自乾澀的喉嚨中吐出話語。在試圖做出反應的此刻,他才終於察覺到身體有多麼遲滯,連將面容轉向門口都令腦袋頭暈目眩。最後一絲力氣宛如在逞強中被徹底抽乾,他在房門敞開時不禁求救般似地喘出一口氣,接著,終於嗅見了由男人帶進來的清新空氣。

  「……出去。」

  「……長義、你發燒了。」

  短暫地,流通的室內灌進了一道帶著草地氣息的微風,依然濕黏,但至少不讓人窒息。男人略涼的手掌不顧他意願地撫上額頭,並在隨後啪地闔上了濕透的舷窗;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個性溫和的船屋主人慍怒,即便什麼也沒說,對方明顯放沉的語調卻已如同夏日的低氣壓一般迫人。

  原來他還會生氣。

  但他卻只是事不關己地這麼想著,宛如自身行為的對錯、為他人造成的麻煩都已無關緊要。漠然地對上男人投落下來的視線,他緩慢地闔上沉重的眼皮,令最後一滴雨水自濕潤的眼角滑落。

  對幾乎喪失所有行動氣力與意願的青年而言,閉上眼不去面對是他最後所能做的逃避。

  「……我去找點藥來,你等我一下。」

  「不需要……」

  「但在那之前要先吃東西呢。有胃口嗎?我去煮點粥。」

  「你聽不懂嗎、我說了……咳、咳……!」

  「會難受的話就乖乖在這躺著。你不想給人添麻煩對吧,既然如此就照我說的話做,然後快點好起來,知道了嗎。」

  「……」

  「好好休息吧,我去煮粥了。」

  但即便他將眼睛閉得再緊、排斥得連眉頭都皺出溝壑,他還是隔絕不了船屋主人的聲音。耳道畢竟不能閉合,所以所有令他恐懼的事物都會從這裡流入他的腦內。嬰兒的哭聲也好、養父母的聲音也好、大般若長光對他說話時,語調中的溫情也好,這些事物全都會藉由聽覺讓他無所遁逃。在這種時候,長義總會格外地厭惡自己過於敏銳的聽力,厭惡著這個害他感受更多痛苦的感知。他一點也不想透過貫通的走道聽見大般若所導致的廚具碰撞聲,一點也不想在閉上眼的時候還能清晰地想像出對方的身影,因為,聽見會讓他無法逃避。

  「……一定很難吃。」

  而一旦無從逃避,經常就只能被迫著接受了。

  「……一定、很難吃。」

  就如他曾經接受過養父母的愛一樣、就如他最後還是接受了新生兒的出生一樣,他最後大概也還是只能接受大般若不厭其煩的打擾。預視到這個結果的青年不禁想起了那些與他無比親近的人曾為他帶來的痛苦,接著又不由得想起導致這些痛苦的美好;長義想,他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的母親也曾在他發燒的時候溫柔地撫過他的額頭。然後,歸因於此,他可能也將永遠記得對他這麼做過的男人了。

  「長義、粥……睡著了啊。」

  雨聲變遠了,整個空間似乎都跟著寂靜了下來。他的意識宛如從沉重的水體中浮上水面,變得虛浮而漂泊,這種朦朧的未定感就像在乘坐一艘並未定錨又沒有方向盤的小船,去向不明,只能任由風與水流帶著他到處晃盪。長義用最後一點的清明想著,這樣也挺好的,至少他的腦袋不再被壓在水下,被強勁的水體擠壓得毫無空間。但當一隻巨大的候鳥忽然停泊在他的船上,用他厚實的蹼掌踩穩所有的晃蕩的時候,他終於久違地想起什麼是真正的安穩。

  「……晚安,長義。」

  他看見候鳥在他的面前展翅,美麗的白羽遮住了陰鬱的天空,帶來一片陰影。他的視野開始變得非常暗,但同時卻令人安心。長義模模糊糊地知道,這裡什麼都不再有了,恐懼的事情、痛苦的事情、美好的事情、溫暖的事情,全部都遠離了。

  「願你睡個好覺。」

  而他最為厭棄的自己,在此刻也終於消弭於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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