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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代P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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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煩人的玩笑開始透過文字與語言肆虐,一雙雙以笑意掩飾惡劣之情的眼睛開始不懷好意地四處巡視的時候,巴德尼便又知道,四月到了。

  Prima aprilis或是dzień żartów,在P國,四月一日有這兩種叫法。前者來自於拉丁語,意指「四月的第一天」。後者則意指「玩笑的節日」。身為總被愚弄而非愚弄他人的人,巴德尼理所當然地更喜歡Prima aprilis這個更為中性的叫法。

  但他是少數,P國人大多更喜歡以愚人節(dzień żartów)稱呼四月的首日。

  從「你的鞋帶掉了」到「我想跟你交往」,程度不一的謊言仗著愚人節的名義四處流竄帶來騷動。巴德尼高中時期就曾因為毫無防備而被狠狠整過一遭,那時,與他毫無交流的女同學突然將他約到校舍後方向他告白。等到他開始正經拒絕的時候,對方的好友們突然從轉角衝出來,大笑著聯合嘲弄他的認真,宛如他前一秒認真給予的尊重也是一種玩笑。

  巴德尼大概是從那天開始厭惡這個節日,因為人們愚弄的行為已經漸漸超出了玩笑,開始直白地顯露出惡意。這遠比文字開始變得輕佻更讓他感到反感,即便這兩種變化皆是他所不樂見的。

  所以,當奧克茲在他們回家前拿出一張字條,說他必須先繞去文學院頂樓赴約的時候,巴德尼的第一反應是反彈地皺起眉頭。

  「誰要找你?」

  「那、那個,其實我也不清楚……」

  「哈?不知道對象是誰的話你去幹嘛?」

  「因為……對方說有重要的事想告訴我。」

  「所以你就打算赴約?別開玩笑了,這種匿名邀約一看就是為了騙你的,你難道想過去成為被嘲笑的對象嗎?」

  奧克茲因為他的反應而變得有些不自在,他無處安放的手習慣性地搔起自己微微滲汗的後頸,視線同時猶疑地飄移開來。

  然而,猶疑卻不足以成為阻止男人順從本心的理由。

  「……可、可是,在真正聽見對方陳述之前都不會知道這到底是欺騙還是事實不是嗎?我覺得在這之前判定這就是騙局不太好……」

  「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親自確認才能知道答案。難道你需要被實際燒過才會知道不能碰火嗎?對於事實明顯的狀況,用理智推導就已經足以確認真實了。」

  「也許是這樣沒錯……但我還是想過去看看。巴德尼先生或許可以先回去……?我知道你不喜歡被額外的事拖延的時間,我一個人赴約也沒問題的。」

  他的極力勸阻絲毫動搖不了對方的決心,即便在邏輯辯論中獲得勝利,巴德尼卻沒能透過這樣的方式真正說服奧克茲。對方情感上的不服從使得巴德尼有些錯愕地張開嘴,他本來想再說些什麼動搖對方不理智的決定,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將反對的理由說盡。在奧克茲已經徹底理解風險的狀況下,他已經沒有更多有力的理由能夠作為說服對方的工具。

  於是,巴德尼最後只忿忿地回答一句:

  「我跟你去。」

      ※

  他與奧克茲一起走進文學院的電梯,然後在馬達的運轉聲中繼續保持著沉默。在過來文學院的路途中,奧克茲曾經嘗試與他開啟話題,但都被他以無法繼續延伸的短句子劃下句點。於是奧克茲最後不得不也放棄開口,安靜地帶領著他進入他鮮少踏足的文學院。

  在他們從大門走到電梯的這段路途中,巴德尼陸續看見幾個同為文學院的學生熱情地與奧克茲打招呼。原來奧克茲很受歡迎。巴德尼此時才忽然意識到這件事。因為對方平時總是繞著他轉,因此巴德尼從來沒有機會注意到奧克茲與文學院同學之間的關係如何。他甚至以為總是跑來理工學院的奧克茲在文學院並沒有朋友,否則自己這樣的人實在不太有機會成為他人人際關係的重心。

  但他現在發現自己的假設顯然錯了。

  踏入對方所屬的場域使得巴德尼不得不根據新得的資訊修正自己對奧克茲這個人以及相關事物的認定。他甚至還直面到奧克茲被人捉弄的場面,無聊的男同學衝著奧克茲隨口就是一句「奧克茲你的褲子拉鍊沒拉」,使得好騙的男人瞬間慌忙地低下頭檢查褲襠。

  那場面荒謬極了,甚至連討厭玩笑話的巴德尼都差一點跟著勾起嘴角,為奧克茲的單純莞爾。他雖然極度不想承認,但透過這段不長的路程,巴德尼已經充分了解到奧克茲與他自己在人際間的定位並不相同。

  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方才無法互相理解。

  「你跟這裡的人處得挺好的不是嗎?」

  「咦……?啊、是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是嗎?你之所以覺得所有人都很好相處,難道不是因為你不太挑對象?」

  「是這樣嗎……但我覺得我還是會選擇交往的對象的。」

  「哼、那你的眼光可真好。」

  電梯仍在隆隆地運轉著,將他們一同送上文學院的最高樓。有些老舊的電梯門在左右敞開時發出明顯的滑動聲,這種物體運動導致的聲響倒比新型電梯用數位訊號發出的提醒音效更讓人知曉踏出步伐的時機。他們兩人於是一前一後地往前跨步,走向唯一能夠通往頂樓的樓梯。不過,在看見設置在樓層角落的樓梯口之前,一名女性的身影先一步映入他們的眼簾。

  「……您好?請問是……」「不、不是我!約你的人是在上面等你!不好意思……可以請你自己上去嗎?」

  一道略顯焦慮的視線在他們接近之前就先快速地掃過他的臉龐,隱晦地用眼神表現出對他的不歡迎。然而,這樣的視線巴德尼早已經習慣到麻木了,於是當女性意圖將他們隔離開來時,巴德尼絲毫不為所動地維持著同樣的表情,態度一貫地回答:

  「我會跟他上去。」

  排斥的視線就此直接停留在他的臉上。

  「五分鐘就好,請你在這裡等一下可以嗎?」

  「跟時長無關,我想確保的是互動過程中的安全。恕我失禮,你們連自己是誰、約他過來打算做什麼都沒有透露,在這種狀況下還要求他人無條件賦予信任,你覺得這種事合理嗎?」

  「……我、我能保證任何你擔心的事都不會發生。」

  「無法擔起實際責任的保證就只是空話。很可惜,我不會因此相信你所說的。」

  「巴德尼先生,我可以自己上去的……」

  「我像是有在詢問你的意見嗎?你只有讓我一起上去跟現在就離開這兩個選項。」

  「……不、不好意思。」

  各執己見的雙方短暫地在樓梯口前爭論了起來,最後理所當然地由擅長辯論的巴德尼勝出。但是請站在頂樓門口不要繼續靠近。女性在妥協過後向他提出了這個讓步條件,巴德尼思考了一會,認為這應當並不干擾他確保奧克茲安全的意圖,於是他也跟著稍微妥協了一點。

  隨後,他們終於登上階梯。

  走在前頭的奧克茲使力推開邊緣生鏽的鐵門,刺耳的噪音先視覺一步向紙條的主人宣示他們的到來。巴德尼在呼嘯的風中撥開遮擋視線的髮絲,接著終於看見這個令他焦慮了一路的對象的樣貌。那是一位高挑的女性,頭髮剪得很短,裸露出一雙圓潤的耳朵。巴德尼停下腳步,守信地就這麼停留在門口。空曠的頂樓再沒有除了他們三位以外的其他人了,沒有危險、沒有惡意、沒有一切他本來擔心的事情。

  「……」

  「去吧。」

  「好的。」

  這時候,確信了這就只是一場普通的告白之後,巴德尼突然覺得自己失去繼續待在這裡的理由了。

  「你、你來了!不好意思,用這種方式把你找出來……

  「不、不會,不過到底是有什麼事呢?

  「……不好意思,我也知道這麼說有點突然,但可以請你聽我說一件事嗎?

  「……?好的。

  「那個,我其實一直都很喜歡你,如果你不排斥的話,可以……請你跟我交往嗎?

  風的呼嘯聲把距離稍遠的對話完全蓋過,巴德尼只能用視力不好的雙眼勉勉強強捕捉到兩人對話時的肢體動作。女性像是奧克茲本就熟悉的對象,兩人一碰上面便還算熱絡地互相對話起來。不過這樣的熱絡尚未持續多久便冷卻於女性變得拘謹的肢體,巴德尼看見奧克茲在對方吐出一段話語過後愣愣地佇立在原地,半秒過後,男人舉起手不知所措地搔起自己的後頸。

  然後,女性便笑著抬起頭了。

  不知道奧克茲又說了什麼,女性匆忙地給了一個致意性的點頭,接著便踏著倉促的步伐離開頂樓。巴德尼能聽到對方下樓時踏出的腳步聲,又急又沉重,與他最後露出的笑容並不一致。

  「……我們談完了,巴德尼先生。」

  「……是嗎。」

  「果然……就像你說的一樣只是想開我玩笑而已呢。」

  「是嗎。」

  「我們一起回去吧?」

  「嗯。」

  巴德尼不禁想,果然就算用玩笑包裝,傷人的事情還是傷人的。

  再走下樓時,樓梯口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們走到電梯前方,等待速度緩慢的電梯重新從一樓爬到最高樓,再從最高樓將他們載到一樓。當他們一起步離文學院的時候,遠處的天空已經開始浸染夜色,半小時之後,在他們一前一後走入玄關、關上租屋處的門時,天色則已經完全黑了。

  「奧克茲。」

  「是的?」

  這令人煩躁的一天終於再過不久就要落幕了。

  「你會拒絕他是因為你有喜歡的人嗎?」

  「……咦?」

  「回答我,是嗎?」

  「……是。」

  「是嗎,我知道了。」

  所以巴德尼一點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在終於能夠鬆懈下來的夜晚自找麻煩。

  是或否,就算是這麼界線分明易於理解的答案,在這個日子裡也會變得曖昧模糊。所以他本不該在這種日子詢問重要的問題,他本不該在愚人節試探任何人的情感。

  但是,也許這一天確實具有某種魔力吧。

  「……那麼,巴德尼先生呢?」

  「我怎麼了?」

  「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誰知道。」

  因為當他看見奧克茲因為他的回答而有些困擾地皺起眉時,巴德尼竟然初次有了戲耍他人的衝動。

  「或許沒有,也或許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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