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歸根

　　一團火光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穿透他闔上的眼皮，將純粹的黑暗照射成一片朦朧的白景。

　　「……巴德尼先生？」

　　奧克茲從睡夢中睜開沉重的眼皮。

　　「……吵醒你了嗎。我打算再做一下研究，今晚會繼續待在這裡。」

　　「這樣嗎……」

　　「你可以繼續睡你的，反正也沒有你能夠幫上忙的事情。」

　　「好的……」

　　未褪的睏倦感仍支配著他的大腦，但奧克茲卻並未再次闔上雙眼，反而將朦朧的視線直直投向在桌前坐下的巴德尼。搖曳的火光使光影的位置隨之晃動，這讓奧克茲興起一種光芒正在輕撫修道士臉龐的錯覺。在光影的勾勒下，他更能看清巴德尼側臉的輪廓，甚至包含對方鼻樑與顴骨的形狀，還有那隻眼睛在垂下眼簾時眼皮會含納出怎樣的弧度。

　　巴德尼專心致志的側臉在他眼裡很美。

　　而美麗的事物總令人移不開目光。

　　「……你打算看多久？你知道一直盯著別人看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嗎。」

　　他毫不收斂的視線在不久之後引來另外一道目光的回望。當他們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成一線的時候，奧克茲感覺自己的胸口不禁因為高興而騷動了起來。不好意思。奧克茲一邊道歉著，一邊感受到自己的嘴角難以自制地上揚，宛如自己現在並不是被譴責而是被誇讚。我可能是……很想跟巴德尼先生講話吧。然後他邊傻笑著邊坦承了自己的慾望。

　　「哼、挑在我做研究的時候打擾我，你可真是會選時機。」

　　「不好意思……」

　　「算了，如果這麼做可以讓你快點睡回去別再繼續吵我，我可以稍微聽你講幾句話。」

　　「嘿嘿……可以嗎？謝謝你，巴德尼先生。」

　　巴德尼為了與他對話而向他側過身來，使他能看見那隻被眼罩蓋住的右眼。奧克茲稍微張了張口，一個失禮的疑問差點從他舌尖向外流出，幸而最後還是被他以僅剩的意志力壓了回來。一陣沉默於是在他的忍耐下蔓延，他其實有很多想問巴德尼的事，但是奧克茲想了一想，又不覺得那是自己能夠開口詢問的事情。

　　「……所以，你想跟我說的就是什麼都不說？」

　　因此，修道士的耐心開始流失了。

　　「對不起……我不太清楚我應該說什麼才好。」

　　「真是可笑，沒有想說的話語何來想要對話的慾望？」

　　「……對巴德尼先生來說，不知道該說什麼等同於不會想與對方對話嗎？」

　　「哼，這不是當然的嗎？沒有具體的內容支撐，對話這個行為根本就沒有意義。知識不會因此累積，思想也沒能在這之中進一步昇華。對話不能成立就代表什麼都不會產生，我要怎麼對不存在的東西興起慾求？」

　　「也許……是這樣沒錯，但是想要對話對我來說是更單純的事。」

　　「哦？」

　　「只是因為『想藉此更加靠近』而已。因為想要變得更加靠近，所以即便沒有合適的言語能夠吐露也依然會想要對話，即便只是保持沉默，也依然會沉迷於這一段彼此只屬於彼此的時間……對我來說，似乎就只是這樣而已。」

　　「……是嗎。」

　　「是的，所以我就只是……想要更加靠近巴德尼先生一點而已。」

　　試著追上巴德尼的邏輯使奧克茲的大腦變得更加混沌了。他半闔著沉重的眼皮，夢囈似地從乾厚的唇瓣之間吐出一連串咬字模糊的論述。在他被眼皮半掩住的視野裡，巴德尼似乎曾因為想說什麼而短暫地張開了嘴，但修道士很快就又重新抿上了嘴唇，片刻之後才再度開口。

　　「這種慾望有什麼意義嗎？」

　　他對他丟出一句冷硬的質疑。

　　「我不會因此多給你一塊麵包，也不會因此減輕你的工作量。即便你沒有跟我打好關係，我為了我自己也不可能放棄這份研究。所以靠近我既拿不到半點利益，也不會損失半點利益，你做這樣的努力有任何意義嗎？」

　　「……那樣的話，信奉上帝不也變成毫無意義的事情了嗎？」

　　隨後，奧克茲也向巴德尼投出一句疑問。

　　他並未等待修道士對此作出回應，便任由喉頭與胸腔一同振動，繼續為他據實地傳達出自己思緒的內容。

　　「也許我對巴德尼先生來說只是一位打雜工，因此我們之間接不接近並不會帶來任何差別。但是，對我來說巴德尼先生不只是我的雇主而已。對我來說……你就像光一樣，讓我能夠透過這雙眼睛看見各種美好的事。」

　　用以恪守界線的理智在睏意的影響下逐漸消融，奧克茲此刻幾乎只依靠感覺與情感向對方進行論述。

　　「所以……我沒辦法不去渴求巴德尼先生。」

　　那讓他自然而然地向眼前的修道士吐出清醒時候不可能吐出的話語。

　　「……你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了。我沒辦法繼續跟你對話下去。」

　　「也許……是吧……」

　　「再跟你說下去連我都要發瘋了……今天就算了，我明天早上再過來繼續研究。」

　　「不好意思……」

　　「……算我好心提醒你，你之後最好別在這種狀態下找人說話。那麼，我先告辭了。」

　　「好的、晚安，巴德尼先生。」

　　他朦朧但緊迫的視線直到修道士的身影被門扉掩蓋，才總算被重新闔上的眼皮中斷。而在黑暗重新支配空間之後，奧克茲很快就陷入深沉的睡眠，令平穩的鼻息在小小的倉庫中重新響起。

　　這宛如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平靜夜晚。

　　但在朦朧的月色之下，一名修道士卻心煩意亂地在回程的途中踢了路上的小石頭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