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麼煩惱嗎?巴德尼先生。」
溫潤的嗓音將巴德尼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他輕眨了一下眼,重新將雙眼聚焦於熟悉的面容上,接著才過遲地回覆了一聲「沒什麼」。
對面的少女隨即對他露出一個有些無可奈何的微笑。
「……莫非是關於奧克茲先生的事情嗎?也只有跟他有關的事情,才會讓你露出這種表情了。」
「……」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務必跟我談談。」
「……約蘭達小姐。請不要用這種逼問一般的方式向我提問。」
「呵呵、不好意思。畢竟是長年的老習慣了。」
──那是對巴德尼來說有些陌生的表情。不管是促狹地瞇起的雙眼、平穩卻銳利的目光,還是從容彎起嘴角的方式,這些他過去都從未在約蘭達臉上看過。
約蘭達即便在外貌上仍是他所熟悉的模樣,但給人的感覺已經改變了許多。
「真是的……你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地方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
「我就當作這是稱讚了,巴德尼先生。」
但是,少女那大膽無畏的本質倒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
巴德尼有些無奈地輕嘆了一口氣,在約蘭達堅定不移的追尋之前,就算是他也不得不退步屈服。巴德尼花了一點時間斟酌言辭,片刻之後才緩慢地坦承。
「……我搞不懂奧克茲到底在想什麼。」
「關於什麼的想法呢?」
「……感情方面的。具體來說,那個人嘴上說的內容跟行為並不一致。」
「嗯……不能再具體一點嗎?」
「…………」
「巴德尼先生?」
「……總之,我感覺他在刻意迴避我。關於這一點,約蘭達小姐知道些什麼嗎?」
奧克茲最近又開始忙到常常不見蹤影了。為了避免之前的狀況二度發生,奧克茲在安排工作之前就先清楚地向他預告了這件事,並每天照時將自己的行程彙報給他知曉。不僅如此,奧克茲還養成了每天回來就要抱一下他的習慣,似是認為這一個舉動多少能夠彌補自己在他生活中的缺席。
……當然,巴德尼不能說這完全沒有用,但他也不是能被輕易蒙蔽的人。
他不可能因為每天都能被擁抱,所以就沒有注意到奧克茲在他試圖更加親近的時候有意拉開的距離。
「不是因為奧克茲先生最近很忙碌嗎?我聽說他這次的新書賣得很好,所以除了定期的寫作排程以外,最近還多了很多宣傳跟演講的活動。」
「跟那個無關。如果只是單純的相處時間變少,我不會這麼認為。」
「所以是相處時的氛圍讓你感到不對勁嗎?你懷疑奧克茲先生沒有把心思放在你的身上?」
「是,但後面那個問題不是。雖然他確實另有心思,但還不至於對我不忠。」
「嗯……也就是說,他可能是因為跟巴德尼先生有關的事情在煩惱,是嗎?」
「……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這讓他合理地懷疑──奧克茲對他們那晚的過程有哪裡不滿意。
巴德尼看著對面一邊思考一邊啜飲著紅茶的約蘭達,焦躁地先將左腿跨上右腿,然後又放下來,改用右腿跨上左腿。他是真的快沒有其他突破口了,他自己完全想不出更確切的原因,向奧克茲打探對方也只會紅著臉說「怎麼會!我很滿意……!」。就算巴德尼瞪著他試圖逼他說實話,奧克茲也只是對他反覆吐出那幾種說詞。
「明天還有其他行程,不想給巴德尼先生造成太大的負擔」、「你看起來很累了,改天好嗎」、「對、對不起,今天可能不太方便」。從為他考量到單純的拒絕,巴德尼聽到最後乾脆放棄試探,以免彼此為難了。
那種看起來並不排斥但卻拒絕的反應到底是怎麼回事,巴德尼是真的完全想不透。
「狀況我大致理解了。不過很可惜的是,我並沒有從奧克茲先生那裡聽說什麼跟巴德尼先生有關的事。」
「……是嗎。」
「但是,前陣子奧克茲先生曾經向我諮詢過關於他『朋友的朋友』的事情。巴德尼先生有興趣聽聽嗎?」
「嘖、果然是這樣……麻煩你了,請務必告訴我。」
「我知道了。」
詳細的內容我不能告訴你。約蘭達先是如此開場,然後他才看向巴德尼,揭露了奧克茲當時詢問他的問題。
「但我可以告訴你奧克茲先生那時候問了我什麼。他當時問我──」
──如果一個人的慾情對他人來說是一種負擔,那麼那個人究竟應該怎麼做比較好?
「……那是怎麼樣的慾情、帶來了怎麼樣的負擔,這些其實我也都並不清楚,後來我們說了什麼則不適合告訴你。不過,我相信就算只有這些情報,也已經足以讓巴德尼先生了解情況了吧。」
「……是的。非常感謝你的協助,約蘭達小姐。」
負擔。一個不算讓他太過意外的答案。他們當天善後的時候,奧克茲就不曉得為了這件事為他道歉過多少次。巴德尼不得不承認他那晚做得還不夠好,如果在奧克茲剛插入他的時候,他能夠再稍微忍住聲音跟表情的話,也許奧克茲今天就不會有那麼多顧慮了。
但是,真的只是因為這樣嗎……?雖然他那天晚上確實有做得不夠的地方,但總體來說他認為奧克茲是滿足的。況且,他除了感覺到痛以外實際上並沒有受傷,這樣正常的過度過程真的能夠稱得上是讓人無法忽視的負擔嗎?
他是不是、在思考的過程中其實漏掉了什麼……?
「那麼,你又欠我一次了呢,巴德尼先生。」
「你有什麼需要我幫你完成的事情嗎,約蘭達小姐?」
沒來得及針對困惑之處繼續深究,巴德尼就先因為約蘭達的話語抬起目光。他看見坐在他對面的少女將雙手優雅地交疊在桌上,直視著他的視線溫柔又堅定。
「是的,有一件只有巴德尼先生才能做到的事情。」
「是什麼?」
「我……深愛著讓我遇見地動說的兩位友人,但是同時也對他們懷有諸多歉疚。」
「……約蘭達小姐。」
「我的無知間接地造就了他們的不幸,而且是我花上一生試圖彌補都無法補償的不幸。但是,在重生於這個世界之後,我卻又一次與你們相遇了。」
「……」
「我認為這是我補償的機會。所以在這裡,我要狡猾地在你不能拒絕的時候提出這個請求。」
「請說吧。」
「『請你一定要讓你自己還有奧克茲先生過得幸福』,這就是我的請求。」
「……我答應你。」
「……謝謝你,巴德尼先生。」
約蘭達垂下了頸子,原本彼此交疊的雙手不知從何時開始緊緊相握。他縮起的肩膀讓他的身軀看起來更纖細了,在這個時刻,巴德尼不由得意識到,眼前的少女無論經歷了多少事,變成多麼成熟的樣子,這都無法改變他在那一年還只有十四歲的事實。
「……這也是我要請求你的事情。」
「……什麼?」
「約蘭達小姐不會天真地以為自己的幸褔與我們沒有關聯吧?」
於是,即便這很不像、也從來不是由他做的事情,但他決定開口安慰眼前正在哭泣的少女。
「……我的、幸福?」
「是的。你的人生不是為了補償上一世沒能做好的事情,就跟這顆地球出現生命的原因一樣,我們之所以活著、重生、擁有前世的記憶,這都只是因為『偶然』而已。誠然,人類一旦擁有了生命就會想要追求意義,但是這難道就是生命的目的嗎?事實上,沒有人能夠知曉生命存在的目的是什麼。即便聖經提到:『神的靈造我』,因此人是神聖的創造,但直到如今上帝的存在都尚未得到證實。所以我認為,『追求任何的意義』不過就是人類為了讓自身擁有價值所做的一種自我滿足罷了。」
「那、那個……巴德尼先生?」
「因此,恕我直言,你這種將前世責任承攬到自己身上的行為同樣也不過是自我滿足罷了。」
約蘭達因為他連續不斷的論述而呆愣地微張開嘴。待他終於講完一個段落,眼前少女的情緒也已經徹底轉換了。
「……同樣的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啊?」
「確實,我認同追求意義不過就是人類的自我滿足罷了。但是這個社會是『意義的社會』,單以物理角度來詮釋人類的生命會導致疏漏。何況,我所談論的並不是『生命的客觀意義』,而是『生命的主觀意義』。所以即便我知道宿命也許客觀而言並不存在,但我依舊會認定『讓你們獲得幸福』是我此生該做的事情。」
「你……」
「你也是這樣不是嗎?巴德尼先生。」
眼前優秀的研究者精準地挑出他邏輯中的謬誤,以完整的論述反駁了他的立場。巴德尼「唔」了一聲,接著難以辯駁地安靜下來,片刻之後,他才輕嘆出一口氣。
「……你真的是非常優秀的學者,約蘭達小姐。」
「呵呵……你也真的是非常溫柔的人,巴德尼先生。」
他們注視著方才與自己激烈爭辯的對象,接著在理解到彼此立場的相似性之後忍不住雙雙笑出聲來。
「……我現在很幸福哦,巴德尼先生。」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所以,請你們也一定要過得幸福。」
「我答應你。」
嘴上的傷疤因微笑的動作而被輕輕拉扯,在這個瞬間,巴德尼不禁心想。
這肯定就是真正的「友人」吧。
※
巴德尼從房間裡聽到大門鑰匙孔被轉開的聲音,他主動放下筆,打開門走到客廳,隨後與剛回到家的奧克茲對上視線。不好意思,今天回來得比較晚。奧克茲一邊這麼說,一邊向他張開手,將他抱進懷裡。
「巴德尼先生今天過得還好嗎?我記得你今天晚上跟約蘭達小姐一起吃飯。」
「很好。我們聊得很愉快。」
「太好了。你們很久沒見面了,約蘭達小姐一直很想再跟你約出來碰面。」
「他也很關心你的近況,下次我們還是找個三個人都方便的時間一起吃飯吧。」
「好的、當然,我很期待。」
巴德尼安心地閉上眼,將額頭壓在奧克茲的肩膀上頭。他能夠感覺到對方微側過臉,朝著他耳際說話時嘴裡吐出的細流,還有胸腔與聲音共鳴時輕微的震動。奧克茲在他們距離拉近時說話會格外輕柔,就像是害怕會用聲音傷害到他一樣。巴德尼喜歡也不喜歡他這樣的顧慮,那既讓他感覺自己被好好地照顧著,又感覺被過度地保護。
於是巴德尼微微拉開距離。
「!不、不好意思,我好像抱太久了……我馬上去洗澡。」
「慢著。」
像跳社交舞一樣,奧克茲在他退開來時也跟著慌慌忙忙地後退,於是他們兩人的距離變得比他原本想像的還要遠。這樣的距離並不讓他滿意,因此巴德尼只好又自己往前了一步。
「巴德尼先生?」
「你現在有空對吧?」
「有……但、但是!我明天早上還有行程,所以不、不能太……勞累!」
「你放心好了,我只是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咦……?這個時間嗎?」
「對,這個時間。」
他沒有回答奧克茲「要去哪裡」,套上羊毛大衣後便不由分說地將對方趕出門拉到自己車上。引擎發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巴德尼看到奧克茲在副駕駛座有些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這讓他不由得跟著向外看了天空一眼。
今天是沒有星星的陰天。
「要走了。」
「好、好的。」
於是,巴德尼只循著路燈的光亮向前行駛。
車子在人煙稀少的大路上前進了近十分鐘,最後停在郊外的小教堂前。認出這幢建築的奧克茲不禁輕輕「啊」了一聲,這是克拉莫夫斯基先生所服務的地方。他看見巴德尼將他趕下車後隨即走向正門試圖推開門扉,心中冒出「非法入侵」四個字的奧克茲立刻緊張地跟到門前。
「巴、巴德尼先生!現在教堂已經休息了,我們還是明天再來吧!」
「不用,反正我有鑰匙。」
「?巴德尼先生為什麼會有這間教堂的鑰匙。」
「上次克拉莫夫斯基要我來幫忙的時候給我的,他沒有收回去,這代表他允許我隨便進出。好了,進去吧。」
「這、這樣還是不太好吧?巴德尼先生!?」
他當然還是無法阻止心血來潮之後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巴德尼,不得已之下只得跟著對方一起踏入空無一人的教堂。沒有自然光也並未燃燈的教堂內部一片漆黑,一時之間甚至讓奧克茲感到有點可怖。他不是害怕黑暗本身,而是害怕自己會因為不再被光亮引導而迷失。
他們此時此刻到底要步向哪裡?
「奧克茲,來這裡。」
「巴德尼先生……我們究竟要在這裡做什麼?」
他們這一次能一起走到哪裡?
「很簡單。」
巴德尼又願意跟他走到哪裡?
「來進行贖罪。」
伴隨著開關被按開的聲響,廊道盡頭的聖壇被柔和的光束打亮,奧克茲下意識地望向光源處,接著無可避免地看見站在燈下,正沐浴著光芒的金髮男人。
「那麼,你有什麼要告解的事情嗎?奧克茲。」
巴德尼永遠不會知道,他在他的眼裡有多麼聖潔美好。
美好得甚至讓他偶爾覺得,他們的交往更像是他所做的一場幻夢。
奧克茲注視著視線盡頭那個對他來說像天使一樣神聖的男人,又想起他們一起共度的那晚。巴德尼那晚為他做了很多,多到讓他無比驚喜,同時也多到讓他不禁察覺自己有多麼不足。他的慾情像是一隻只會掠奪的怪獸,一旦想要獲得滿足就必定造就他人的犧牲。就像聖經所說的一樣,他過度的慾望是一種罪,只要他不懂得克制就會引來災害。
……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
「……沒有什麼。」
他還不能說。
汗涔涔的手下意識地抓起自己鬆垮的褲管,他塞在口袋裡的鑰匙與雜物因此輕輕地碰在一起,發出幾聲細響。奧克茲因為說謊而不自覺地別開視線,這讓他看不見巴德尼隨後的反應。
「……就算來到神的面前你也不願意告明嗎。算了,反正我大概推得出內容。」
但顯然地,他的說謊技巧在對方眼裡並不怎麼高明。
聰明的學者顯然早已料到他不坦承的可能性,並對此想好了因應對策。
巴德尼用手指摩娑著自己的下巴,一邊在原地來回踱步,一邊試圖推論他並未說出口的話語。首先,我能確定的是你之所以迴避我是因為認為對我造成了負擔。巴德尼像往常一樣,一邊思考著一邊將腦袋裡的思緒一股腦地說出來。專注於思考的男人根本沒有看向他,像是不在乎他是否正在聆聽一般。但奧克茲不得不承認,巴德尼的論述在大多時候確實是完美到沒有他人的介入空間的。
「但是我認為這個負擔不純粹是指『肉體上的負擔』。你固然對使我疼痛這件事有所愧疚,但這是正常的過程,況且後來你並不是沒有讓我感受到快感。直到射精為止,我也並未從你身上感受到任何異狀,因此我合理地推論,這個負擔除了肉體層面以外還有其他層面的涵義。」
「……」
「在這裡,我大膽地推論你所顧慮的是關於宗教層面的負擔,亦即『玷汙了前聖職人員』、『使我背負罪惡』諸如此類的擔憂。即便我認為這些根本是你的多慮,但為了消除你的芥蒂,我接下來會實施一個能夠解決這個問題的手段。」
──但是,凡事總是會有例外。
巴德尼在講述到這裡的時候猛然停下腳步。反覆響起的跫音驟然停止使奧克茲反射性地抬起頭來,他還來不及對巴德尼方才的推論表示什麼意見,便先看見對方捲起袖子,解開自己的皮帶。
「巴德尼先生……?」
「你大概是因為不知道我的過去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擔憂。但事實上,我從以前開始就非常擅長解決這種慾望導致自身罪惡的狀況。」
「你要做、」「上帝,請憐憫我。」
然後,那條被對方摺疊握在手裡的皮帶毫無慈悲地抽打在巴德尼白潔的內側手臂上。
奧克茲的呼吸宛如也在那一刻停滯了。
他能夠用這雙被無數人稱讚過的雙眼清楚地捕捉到皮帶落下的過程,然後預想出那樣的力道會在細緻的肌膚上留下什麼樣的痕跡。他應該有能力立刻衝上前阻止的,就像他過去能在決鬥場上格檔他人的劍、或這一世在球場上靈敏地躲過他人的阻攔一樣,他明明具有那樣的眼力跟靈敏度,但他在大腦預判出接下來的情景的時候,卻整個人凍住了。
「請你住手──!」
等他好不容易衝出去的時候,他的喉頭不禁因為恐懼引起的過呼吸而反覆吞嚥著空氣。氣流輕淺地流進他的氣管,接著很快就又被擠出來,毫無呼吸效率的吸吐只從他的喉頭搔刮出幾聲無用的喘氣聲,其他的什麼都沒有帶來。
奧克茲感覺自己要因為缺氧而無法思考了。
他一把抓住巴德尼的手腕與肩膀,讓對方不可能再持續那愚蠢的贖罪行為。巴德尼已經開始發紅腫脹的手臂讓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奧克茲正努力地想要勻平自己的呼吸,卻在同時間聽見巴德尼以淡然到像是對自己毫不在乎的語氣問他:
「你幹什麼?」
「我才想問你在幹什麼!巴德尼先生難道是笨蛋嗎,你根本就錯得離譜!」
於是,奧克茲僅剩的理智完全消失了。
他將巴德尼逼到聖壇前方,使對方不得不因為壓迫感而微微向後仰倒,將手支在聖壇桌面。純白的桌巾因為巴德尼手下的抓握而起皺,連帶著使上方的燭台搖搖欲墜。當巴德尼又退了一步,身軀一瞬間撞上聖壇邊緣時,插著細長白蠟燭的燭台終究還是隨著外力倒了下來。
「哼、你說我錯得離譜?那麼你倒是說說看正確的邏輯是什麼?」
「你說得對,我應該早點說的。我明明早就知道巴德尼先生在感情上的邏輯很有問題。」
「哈!?」
「我只是……想要盡可能地與你並肩。」
「……什麼?」
「不是被你包容、不是被你庇護、不是總被你教導、不是讓你在付出許多之後,還要犧牲自己為我代禱。」
「……你聽到了。」
「所以我才決定在足夠成熟之前暫時不碰觸巴德尼先生的,因為這樣對你來說太不公平了。」
他推翻了自己原本所有的打算,一邊進行著告白,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他用全部積蓄換來的誓言,將那小小的盒子塞進巴德尼手裡。我原本不打算現在就說的。奧克茲將額頭靠在巴德尼既拿著皮帶又拿著戒指盒的右手手背上,他既像在心疼巴德尼剛剛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像在向巴德尼懇求。
「但請你接受還不夠成熟的我,真正地使我們變成一體。請你……不要將我排除在外,無論是喜悅也好、苦痛也好,甚至是罪惡也好,請都讓我們一起承擔。」
接著,說完所有請求的奧克茲抬起頭來,用他那雙眼睛直視著他人生中最為珍視的對象。
「請你允許我將自己交付予你,巴德尼先生。」
那一瞬間,奧克茲感覺整個空間異常地寂靜。或許是因為這間教堂現在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其他人,而他們此時此刻都沒有說話。又或許是因為他現在調動了所有感官感受這一切,所以在巴德尼還未給出任何回應之前,這股寂靜被放大了許多,甚至使細微的呼吸聲都顯得清晰可聞起來。
「……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因此,即便巴德尼只是輕聲地低語,他的每一個語句在奧克茲耳裡都依然深刻。
「我知道。」
「你不知道。像你這種對神學沒有研究的人怎麼可能理解這個決定導致的後果。」
「你是說『同性的結合無法生育,因此不符合上帝造人的目的』嗎?但是,說到底這只是教會的解釋,沒有人知道上帝創造人類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是上帝真的不希望同性彼此結合,為什麼又要讓我們這樣的人存在呢?難道我們在解釋祂的意圖的時候,不應該從自然現象中驗證與解讀嗎?」
「當然應該從自然現象中解讀。這個偉大的自然界本身就是上帝的啟示,比起人類的話語,透過觀察大自然更能了解祂的真意。」
「那樣的話……」
「但是,『存在』跟『認同』是兩回事。就跟這個世界上還是存在著惡一樣,我們可以認為上帝允許惡存在於世間,但不會解釋成祂認同惡的發生。」
「……」
「你明白了嗎?你不會想這麼做的,這麼做你很有可能真的會下地獄。」
「但是對我而言,只有你在的地方才稱得上天國。」
巴德尼邏輯完善的的勸誡因為奧克茲無可動搖的主觀詮釋而中斷。他啞口無言地張開嘴,又一次知道自己即便再多說什麼也改變不了對方的決心。他總是拿奧克茲沒有辦法,以前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所以此時此刻他能說的話只剩下這一句而已。
「那樣的話……如果你真的認為這能夠稱得上是一種幸福的話,我接受。」
但是,奧克茲也許是比他所預想中還要貪婪的怪獸。
「請你再考慮一下,如果你要答應的話,我希望你是為了『我們的幸福』接受,巴德尼先生。」
他所追求的並非眼前觸手可及的事物,而是更遙遠的、不受他所掌控的理想。
「……」
而那恰好是他不久前應允過的承諾。
「……我答應你。因為那也是我的幸福。」
於是,在此時此刻,他們的願望重合在一起。
「……!你做什麼!?」
他的身體在回覆落下的同時騰起,突來的失重感令巴德尼下意識地掙扎了幾下,直到發現自己根本掙脫不了眼前男人粗壯的臂彎才乾脆作罷。放我下來。巴德尼用有些慍怒的嗓音命令,但當奧克茲用那雙眼睛仰望向他,巴德尼又覺得自己氣不起來了。
「對不起,一下子就好……我實在、太高興了……!」
「你這樣我要怎麼戴戒指?」
「對不起!對不起!我等一下就放你下來!」
頂上吊燈的光芒直直墜入奧克茲的眼底,讓他漆黑的雙眼就像一片縮小版的星空。巴德尼忍不住捧住他的臉,湊近一些試圖看清那微小的光芒。然而在他好好將視線聚焦在奧克茲的雙眼之前,溫軟的事物先一步貼上他的嘴脣。
「……」
算了。
巴德尼有些無可奈何地閉上眼。
反正他就是拿奧克茲沒有辦法。
※
隔天一早,巴德尼強逼對方取消了早上的行程,又一次將奧克茲拖進自己的車子裡。他一邊不可置信地大罵,一邊將車子從停車場裡駛上大路,而坐在副駕駛座的奧克茲則縮在位置上一面道歉,一面偷瞄巴德尼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掌。
「……」
「我實在難以置信,怎麼會有人打算求婚卻只買一枚戒指?你說你是在哪一間婚戒店買的?他們到底有沒有常識?」
「對、對不起!因為我現在還買不起第二枚戒指……!而且求婚的確是只需要一枚戒指的巴德尼先生!」
「哈!?誰說要用你的錢買?你的戒指當然是用我的錢買!我才不管求婚到底要買一枚還是一對,你難道以為你可以不用對外宣示你是我的嗎?」
「……嘿、嘿嘿。」
「啊?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我現在很幸福。」
他看見──巴德尼手上的戒指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
今天的天空一反昨晚的陰霾,雲層散去後顯得清徹無比。奧克茲喜歡這樣的天氣,陽光能將身體曬得暖呼呼的,並讓所有事物看起來更加耀眼。他喜歡在這種日子欣賞周遭的一切,像是被樹葉篩過之後漏在地面上的陽光、被風撫過而如浪一般湧動的草地、或是難得鬆開眉頭,顯然因為天氣回暖而放鬆下來的巴德尼先生。
「……我也、」
「……?巴德尼先生?」
「我說我也是。能在這個轉動的世界跟你重逢,我也很……幸福。」
但是,今天的巴德尼先生似乎跟平常的巴德尼先生不太一樣。他又皺起了眉頭,像是有點生氣一樣狠狠地瞪著前方。
啊,原來如此。這個反應其實是他有點害臊。
奧克茲看到對方因為紮起頭髮而難得裸露的耳朵有些泛紅,於是他終於在此時此刻明白巴德尼這副表情真正的涵義。
「果然好不可思議……」
「什麼……?」
「明明看到的是跟之前一樣的景色,但是一旦知曉了意義,我就好像是在看完全不同的東西。」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關於巴德尼先生的事,我還有好多想知道的內容。所以我現在對未來感到非常地──期待。」
他接下來還能認識到這個人多少不為人知的模樣?
能跟這個人一起度過怎麼樣的日子?走向怎麼樣的未來?
奧克茲光是思考著這些擁有無限可能性的問題,就不禁對今後湧現出盼望。
「哼……那麼你就好好期待一下吧。」
那是巴德尼從見面伊始就送給他的禮物。僅僅透過幾句言語,巴德尼就重新賦予了他仰望星空的勇氣、想要知道的好奇,還有這顆能夠為世界所感動的心。
而接下來,他會為了這個給予他一切的人使用這份禮物。
「好的,我會好好見證。」
他會將他所愛的人,用這雙眼睛深深地烙印進他的心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