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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接近完稿的短篇連載,預定周更
  ※現代PARO,屬於兩位鋼琴家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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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髮男人優雅地翹起雙腿,西裝所包裹的身軀後傾,微微彎起的眉眼與薄脣因此失去原有的友善,被肢體添上輕視的風味。  

  「跟我合作這麼讓人猶豫嗎?還是說、你其實沒有自信跟我四手聯彈?山姥切先生。」

  以徐緩語調包裝的言詞事實上帶有質疑與挑釁,這番話若出於無名小卒之口,山姥切長義簡單就能一笑置之,認為那只是粗鄙之人出於無知的渾話;但說話之人若是大般若長光,事態就截然不同了。著名且傑出的鋼琴家是自己暗自欣賞的對象,被這樣的對方看低是長義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發展。

  於是,這招激將法他不得不接。

  「誰說我做不到的?」

  冷聲反駁男人的質疑,即便知曉這是男人刻意而為的陷阱,他仍然半出於衝動地跳入其中。

  而男人為此彎起薄脣。

  「如果做得到的話,何不實際證明看看?」

  「您打算跟我聯彈哪一首曲子?」

  「F小調幻想曲(Fantasia in F Minor)。難得有機會與山姥切先生合奏,優雅、嚴謹,藝術性也足夠的曲子想來是最適合的吧?」

  「我明白了,就這麼決定吧。」

  事後想想,他或許是因看不慣男人游刃有餘的模樣而衝動地應允這份邀請。

  想令氣焰囂張的男人心甘情願地認可他的實力。同樣高傲的年輕鋼琴家怎麼也嚥不下被質疑的這口氣,憑著滿腹的不甘反覆彈奏樂曲,直至兩個聲部皆能被他完美演奏。

  這樣的表現必然能讓對方改口,讓那個男人歉疚地向他賠禮。

  打著這樣的算盤,他泰然迎接與對方的第一次合練。

  「那麼、先來確認一下彼此練習的進度吧。」

  將男人迎進他的琴房,對方解下防寒大衣與手套的期間,他邀請般地掀開琴蓋,對大般若揚起嘴角。

  那是以禮貌包裝的戰帖。

  「我知道了,先由我開始吧。」

  如同男人那時向他挑釁而他無法迴避,男人此時面對他遞來的戰帖亦無從拒絕。落座於鋼琴之前,男人在他的目光之下展示起自己的成果;那雙骨感而漂亮的手躍動於琴鍵之間,引出細膩美妙的樂音,已然熟悉的旋律在男人細緻的詮釋之下不顯平淡,或說正因他對樂曲的熟悉,因此更能聽出演奏的出采之處。

  這顯然是一段相當傑出的演奏,全然不愧男人所擁有的盛名。

  「……看來你並沒有敷衍了事呢。」

  「當然、聯彈這首曲子可是我的提議,可不能那麼不負責任。那麼接下來輪到你了,山姥切。」

  而正因如此,取得對方的賞識才顯得如此重要。

  遞補上男人起身後的空位,長義凝視著眼前的琴鍵,片刻過後平穩地將雙手置於上方。

  全然沒有被上一段演奏壓制的模樣,年輕的鋼琴家擁有難以撼動的自信。

  對節拍精準的掌握使樂曲不可思議地流暢,嚴謹的彈奏方式令每一個樂音都恰到好處地完美;長義以敏銳的五感作為測量的儀器,使樂曲的行進毫無偏差地遵照著己身的預想,一點一滴地臻於完美。

  這精湛的演奏令男人不禁在樂音止息後吐出盛讚。

  「真是完美!你的音樂就跟你本人一樣具有魅力。」

  自同樣優秀的對方口中聽見對自己的讚美,這對長義而言無疑是最高層級的稱讚,他不禁愉快地彎起眉眼。

  「如何、擁有與你比肩的實力吧?」

  接著,準備收穫男人由衷的認可。

  「嘛──聯彈的時候又如何呢?」

  絲毫沒有料到男人竟只玩味地彎起嘴角,給出模稜兩可的答案。長義歛起眉間,卻在開口辯駁之前先遭男人以肢體打斷。

  跨出長腿,男人強勢地擠上不算寬敞的琴椅。

  「你跟我的四手聯彈會是怎麼樣的音樂,我所期待的是這個啊。」

  挑釁地向他瞇起狹長的雙眼,接著將纖長的手指擺上琴鍵,輕巧地彈出開頭的樂音;在並肩的距離之下,男人身上淡雅的香味變得清晰。

  實在太擁擠了。

  不屬於自己的雙手支配著大半邊的琴鍵,這幅景象令許久不曾聯彈的長義相當不習慣。本只隸屬於自己的空間遭他人所侵入,獨屬於個人的意識世界須與他人共享;無論在物理抑或是心理層面上,男人此時與他的距離都太過接近。

  近到令他渾身不適的地步。

  「先由你來彈第一部,我負責第二部如何?結束之後再交換聲部,最後依狀況決定之後的分配。」

  「……就這樣吧。」

  本是他最佳助力的敏銳感官此時成為最令人分心的阻力,因領域遭到侵犯而大聲地向他叫囂著不適。此刻的長義已經無心與對方討論正事,注意力皆被距離縮短後所帶來的違和感引去。

  他有預感,他將久違聽見自己彈奏出不和諧的樂音。

    ※

  山姥切長義想起被自己的老師委婉提出建言的那段過往。

  「長義,再多配合我一點如何?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如果只有我單方面地想跟上你的腳步的話,演奏是不可能順利的。」

  四手聯彈,經常作為教學之用;由教師演奏較為困難的聲部,學生配合演奏簡易的聲部,藉此認識更多曲目,並更加充分地體會樂曲詮釋的一種教學方法。在初學鋼琴之時,長義也與自己的老師進行過這樣的演奏,就結果而言,前期還是初學者的自己配合得亂七八糟,到了後期,在他的技巧有飛躍性的精進之後,他們依然聯彈得一蹋糊塗。

  ──你的音樂極富個人特色與魅力,但主體性過於濃烈,恐怕未來的發展道路會因此限縮。

  此刻,男人落於耳邊的勸告如同在回應當年老先生的預言,令山姥切長義極為不快。

  「乾脆一點承認你跟不上我的節奏如何?我的詮釋沒有問題,這點我有自信。」

  在深吸一口氣之後抬首望向身旁的男人,幾乎快與他碰在一起的男人存在感極為強烈,氣味、體溫、吐息、身體的律動以及移動時所發出的聲響,這些全都無法逃過他敏銳的五感覺知,令他越是與對方相處,就越加感到不適。

  鋒利的言詞宛如源於驅趕侵入者的本能,令長義顧不得理智與承諾,只想將大般若長光從自己身邊驅離。

  「這並不是詮釋的問題……好吧,我知道你需要的不是說理。」

  那外來的侵入者卻巧妙地繞過了他的陷阱,與當初輕易被激起情緒的自己不同,極為耐心地繼續探究。

  「這麼不願意跟別人配合,你是有什麼顧慮嗎?對你來說將一半的樂曲交由另一個人一起負責難道是這麼讓人慌張的事情?」

  「我並沒有感到慌張。」

  對這番反駁充耳不聞,擅自解讀自己行為的男人繼續述說。

  「絕對不與其他音樂家一起合奏的天才鋼琴家──在正式見到你之前,我就有聽說過你的傳聞。抱歉、我必須承認最一開始我是抱著有趣並且感到好奇的心態刺激你,要你跟我合作,但我也必須澄清,我不曾抱著想看你笑話的心情。」

  「所以、講了這麼多你想表示什麼?」

  絲毫不將男人突然的剖白當一回事,長義環起雙臂,毫不客氣地揚起眉尾。

  「我很好奇我所欣賞的音樂與自己的音樂能交織出什麼樣的風貌,直白一點來說的話,我想表示的是我的這份真心。」

  言詞之下透露的稱讚在說服他人的情境之下只能被看作一種手段,而非出於真心。顯然明白自己無法如此輕易地打動長義的內心,男人在回答完對方的質問後便打消繼續辯駁的意圖,逕自從琴椅上起身。

  「不管怎麼樣,信任在聯彈之中是必須的。我衷心期盼能夠成為讓你安心託付信任的對象。」

  「練習的時間還沒結束,你這是打算去哪裡?」

  「我想我得給美人一點獨處思考的時間,即便我相信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但他畢竟有點害羞……」

  「哈……選擇跟你對話是我的錯,立刻給我滾出去!」

  「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明天見,長義。」

  房門闔上,經過隔音設計的琴房在少去大般若長光的聲音之後,頓時安靜得如同與世隔絕,他被對方所干擾的感知與思緒也終於恢復如常,讓長義重新找回了對自己的掌控感。

  十指輕緩地觸上琴鍵,仿著大般若長光的詮釋,他彈奏起第二部的旋律。

  徐緩且低調的樂音響起,一段時間後,隨著第一部的旋律轉為激昂,藏身於主旋律之下的樂音跟著展露鋒芒,令樂曲的力度更加強烈。

  大般若說的沒錯,就如對方能夠藉由樂音聽出他的慌張,他亦聽得出大般若沉穩跟從著自己、試圖安撫那份焦灼的心意。

  正是因為實際與大般若合奏過,所以他再清楚不過,對方並非跟不上他節奏也聽不懂他詮釋的駑鈍之人,言語之中的心意亦千真萬確。

  「……但就算不能與別人合作,那又怎麼樣。」

  他清楚不過,卻不認為自己有為此改變自己所實踐的道路的必要。

  大般若長光究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一個道路不合多少會讓他感到可惜的過客,僅此而已。

    ※

  既已打定主意不與大般若長光磨合,接連幾次的練習,長義便顯得意興闌珊。他最初應下對方的邀請源於不願被對方看扁,如今大般若已經看過他的實力,那麼即便無法與對方良好地合作,長義的目的也已然達成。

  現在就差大般若受不了他的態度將他趕出琴房,他們的合作就能順利化為泡影。雖說這樣的發展多少會破壞他的聲譽,但反正世人早已知曉他是位不與人合奏的古怪鋼琴家,想一想倒也不差這麼一筆醜聞。

  挑釁地在合練之時越加肆無忌憚,他與大般若長光的不和諧早已超出了不熟悉彼此的程度,單純出於他的不合作。

  他相信敏銳的男人心知肚明。

  時而能在性情溫和的鋼琴家臉上看見一絲超出無奈的不耐煩,每當那樣的神情在大般若長光的臉上閃現,長義內心便莫名感受到一股愉悅,好似能成功挑動對方的神經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有價值到足以讓人拿來炫耀。

  對方也是時候該放棄與他合作這種愚蠢的想法了。

  欣賞完大般若失去平靜的臉孔之後,長義總是冷笑著如此期待,男人卻意外地執拗,一次也不曾提過取消合作的言詞。

  半個月的時光就在他們的相互拉扯中流逝。

  輪到大般若過來他的琴房合練的那日,正談妥一場演奏會的長義心情著實不錯,是以在將男人迎上樓時言詞少了點鋒利。不知是否因此而能與大般若進行堪稱平和的互動,男人柔軟下來的眉眼在好心情的影響之下亦顯得順眼許多,讓長義那日多放了一點心思在合練之上,第一次與大般若聯彈出還能入耳的音調。

  「你今天的心情果然不錯。」

  以斷定的語氣下了這樣的結論,既是明顯的事實,長義便乾脆順著對方的話音承認。

  「是不錯。」

  「發生了什麼好事嗎?」

  「四月的演奏會基本上決定了。」

  「原來如此、恭喜你。」

  坦然接受對方的祝賀,認為話題已然結束的長義重新將思緒回到眼前,回味著方才與對方的聯彈。

  「再一……」

  「四月啊,這樣的話將我們的演奏會訂在夏天的話應該可行……你六月有什麼安排嗎?」

  「……哈?」

  邀請對方再進行一次演奏的言詞頓時被男人突來的詢問截斷,在下一秒領悟過來對方抱持著什麼樣的打算,山姥切長義不敢置信地猛站起身。

  「我們的演奏會?我可沒答應過這種事!」

  「哎呀、但今早接受採訪的時候我已經向雜誌社這麼說了,說真的、聽到消息的人們都很期待呢,畢竟主角之一是那個山姥切長義啊。」

  「真虧你敢……大般若長光!」

  「真是有幹勁的聲音,就這麼持續保持到六月如何?如果是以這樣的幹勁練習,相信我們的演奏會一定不會有問題。」

  情緒一下從略高於平均暴漲到極怒,而後因為徹底認清現實而墜至谷底。被他挑釁的男人經過一段時間的沉寂之後,將暫且壓抑下來的不悅透過這樣的方式一次回擊,徹底將他的退路封殺。

  若是消息真的如男人所說一般已被正式放到業界,他與大般若之間的合作就已不再是個人之間的約定,而會上升到工作層面,進一步地影響到除了他們以外的他人。

  如此,身為一位專業的鋼琴家,山姥切長義對於他們的合作將不再能隨便以對。

  「……你就不怕演奏失敗會影響你的名聲?」

  「我相信山姥切長義跟我一樣重視演奏的品質,這種事情不會發生的。」

  信誓旦旦預言的男人讓他莫名地討厭,長義不禁嫌惡地撇開了視線。對大般若的憤怒令他試圖想說些什麼反駁對方的假設,然而等到開口之時長義卻發現自己無從反駁,想來這大概就是對方之所以令他感到嫌惡的地方。

  明明不是他的什麼人,只不過是互相知曉名諱、在這段期間一同練琴的共事者,大般若長光究竟憑什麼表現出相當了解自己的面貌。

  對方那股莫名的自信與確實與事實吻合的對自己的理解,讓長義感到噁心。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讓人反胃?尤其是你的那雙眼睛?」

  「……真可惜,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評論。」

  「那麼想必你身邊的人都跟你一樣過度溫柔到天真,所以才不曾有人告訴你實話。」

  「雖然說忠言逆耳,不過若是要我反過來給予你回饋的話,我會用純粹的真心誇讚你的美麗,即便那是出自於你身上銳利無比的鋒芒。」

  「你恐怕是有某些難以苟同的癖好,所以才這麼熱衷於觸怒我,甚至用盡千方百計想延續這段時光。」

  「我是喜歡你,而不是對觸怒他人抱持興趣。」

  銀髮男人毫無猶豫的糾正令話題中止於此。

  直到方才為止都能快速地以鋒利言詞回擊的山姥切長義給予他一段不短的沉默,並在確認那番話語並非虛假之後,重新以冰冷的語氣開口。

  「如果你是基於這種難笑的理由作出這些行為,那麼我現在就可以肯定地告訴你。」

  ──自以為是的你將會是我最不欣賞的那種人。

  無情的拒絕之詞是這段對話的句點,連觀察男人此刻臉上是什麼神情都毫無興趣,山姥切長義逕自結束了那日的練習。

  然而那也將是他最後的盛怒。與大般若長光的四手聯彈若已板上釘釘,過去那些幼稚的挑釁與今日這樣激烈的爭吵將從此不再,他會好好轉換到工作模式,與對方合作完成演奏會的籌備。

  演奏會結束之後,徹底觸怒他的大般若長光將不再是任何人,只是一份令他不愉快的回憶。

  祝他們能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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