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歸根

　　5. 戀慕

　　回到家後，巴德尼幾乎整天都睡睡醒醒的。身體上的不適讓巴德尼即使入眠也難以睡得安穩，途中總會突然咳醒或畏寒。一直到半夜兩點左右，巴德尼才開始有退燒的跡象，跟著緊繃一整天奧克茲為此鬆了口氣，在巴德尼安穩睡下後，終於跟著躺進巴德尼房間的地舖。

　　這是個漫長的一天。

　　對巴德尼的擔憂耗盡了他今日的所有精力，奧克茲直到此時終於有餘裕重新思考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首先，他試圖定義他對巴德尼的情感。從尊敬、感激、畏懼，再到珍視，他順著這幾天書寫的標題往下思考，接著發現無論是哪一種情感，都源自於自己格外重視巴德尼的這份心情。

　　他能確定巴德尼對他來說是特別而無可取代的。

　　但是，僅用無可取代去形容他對巴德尼的情感仍不夠準確。

　　奧克茲從下方窺視著躺在床鋪上的巴德尼。他忍不住將雙手交握在一起，想要忘卻抓住巴德尼大腿的觸感。但強行壓抑只帶來反效果，越是告訴自己不能思考他就越容易想起這雙手觸碰巴德尼時為他帶來的悸動，奧克茲已經無從逃避了。

　　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對巴德尼抱有戀慕之情。

　　奧克茲忍不住轉身背向巴德尼。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臟正在用力地跳動，血液充斥著他的四肢與頭腦，讓他整個人都熱烘烘的。奧克茲又不安地轉回正面，接著思考起自己未來的打算。他不知道自己辨明了這份感情之後應該怎麼做，而巴德尼如果知道了這一切，他又會有什麼反應？

　　奧克茲盯著陌生的天花板，第一次思考這種事情的大腦像是過載的電腦一樣完全無法運作。他又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幾次，最後終於因為忍受不住腦袋的遲滯感而從床鋪中爬出來，到自己的房間取來日記本與文具。

　　紀錄是最好釐清思緒的方法了。

　　奧克茲坐到巴德尼的書桌前，輕輕按開檯燈的開關，突然亮起的光亮讓奧克茲反射性地瞇起眼睛。他有點擔心這盞燈光會驚擾到好不容易睡著的巴德尼，因此在書寫前轉頭確認了一眼。幸好對方正背對著這裡側躺，並未被突來的燈光擾動，於是奧克茲放心地回過頭來，將日記翻到最新的一頁。

　　我想我喜歡巴德尼先生。

　　他接著在橫線上如此書寫，而光是坦承這一句話，奧克茲就用了好幾分鐘消化自己的害臊。

　　不過，開始之後一切就順遂多了。

　　他暫時拋開現實的顧慮，單純地思考起自己的期望。如果可以的話。奧克茲將圓珠筆短暫地提起，盯著空白的紙張試圖想像。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跟巴德尼先生一直在一起。然後他再次落筆，寫下他的第一個期望。

　　被文字具體化的願望進一步激發了他的想像，奧克茲腦中開始湧現更多期盼。包含他想與巴德尼一起去吃的餐廳、包含想向巴德尼分享的書、包含想與對方一起觀賞的天文景象、包含他想對巴德尼做的事。他的期望無窮無盡，輕易地填滿了一整面空白，但當奧克茲翻過面，將筆尖對向尚未被污染的潔白之時，他像是幡然醒悟一般突然停了下來。

　　「……已、已經很晚了，還是先睡覺吧。」

　　於是檯燈熄滅，房間再度回歸於黑暗。奧克茲將發熱的自己埋回床鋪裡，同時忍不住出於愧疚感而對床鋪上的巴德尼輕聲道歉。睡著的巴德尼當然沒有回應他，於是奧克茲只好閉上眼睛，在忐忑中進入睡眠。

　　那晚，奧克茲好似又做了一個夢。他雖然不記得內容是什麼了，但他似乎又一次在睡夢中聽見巴德尼翻閱書本的聲音──那種小心而緩慢地揭開書頁的沙沙聲響。

　　　　　　　　※

　　四、五天之後，巴德尼的感冒終於好得差不多了。勤勞的學者一見身體已無什麼大礙，便故態復萌地研究到深夜，然後被變得嚴厲的同居人強迫上床睡覺。不過儘管奧克茲稍有改變，他們的互動方式與過去卻沒有太大的差別，頂多，奧克茲有自覺自己撇開視線的頻率變得高了一點。

　　「奧克茲。」

　　「啊、是……？怎麼了嗎？巴德尼先生。」

　　「明天我想去書店一趟，你陪我去吧。」

　　「好、好的。巴德尼先生打算什麼時候出發呢？」

　　「三點左右。離開書店之後我打算直接在外面吃晚餐。」

　　「我知道了，那麼晚餐就麻煩巴德尼先生決定了。」

　　「嗯。」

　　在坦承這份戀慕之後，持續凝視巴德尼的臉對他來說變成一件困難的事情。

　　他不確定巴德尼對這件事是否有所察覺，畢竟巴德尼大多時候並不太在意他人的行為舉止，奧克茲也不覺得自己能夠破例得到對方的關注。單就目前為止所觀察到的反應來看，巴德尼似乎完全沒有發覺，而奧克茲不知道自己究竟該為此慶幸還是沮喪。

　　不過，對於休假日能夠久違地與巴德尼一起出門，他就單純地感到高興了。

　　隔天下午，奧克茲從約定時間前半個小時開始準備出門。他先是拿出自己最大最堅固的後背包，準備在等一下承裝自己與巴德尼可能會購買的新書，接著奧克茲因應著今日的天氣多帶了一條圍巾、放了兩包暖暖包，又去裝了一壺熱水放在背包側袋。最後他換上外出服，走出房門與巴德尼會合。

　　「準備好了嗎？」

　　「是的。」

　　「那就走吧。」

　　巴德尼基本上沒有提前告知行程的習慣，因此奧克茲總是在到達目的地之後才會知道對方當天的打算。不過講到書店的話，他多少知道巴德尼常去的店舖有哪幾家，奧克茲看著車窗外流逝而去的熟悉風景，很快便在心中猜測出一個答案。

　　「到了，下車吧。」

　　「啊……好的。」

　　標示在拱形門廊上方的商店名稱與腦海中的猜測一致，每當奧克茲像這樣猜到巴德尼的打算，他都忍不住對當日的出遊更感到期待起來。奧克茲跟從在巴德尼身後，一同進到空間遼闊的M書店裡，這間書店雖然距離他們的住家稍遠一些，但藏書量豐富，內側還附設一家咖啡廳能夠讓人短暫休憩，是巴德尼空閒時候的首選。昨天聽見巴德尼有意在書店久待時，奧克茲便認為對方應該會選擇來M書店。

　　「那麼我要去找自己需要的書了，你隨意。」

　　「好的，我也會在店裡逛逛，巴德尼先生結束之後隨時可以叫我。」

　　而他也喜歡這裡。

　　奧克茲抬頭檢視書櫃最上方的分類，邊慢悠悠地沿路瀏覽，邊走向自己最有興趣的文學專區。新上市的暢銷書籍被店員特意放置得以平視的高度上，並向外展示出封面，奧克茲看見其中一本暢銷書籍正好是自己相當喜歡的作家，便將其拿起，在書櫃前細細翻看起來。

　　「那是什麼書？」

　　「哇……！巴、巴德尼先生，你挑完了嗎？」

　　沉浸在劇情裡的奧克茲沒有特別注意自己閱讀了多久，也許二、三十分鐘左右，又或許更長，總之當他再抬起頭時，巴德尼已經抱著挑好的四本書籍在店裡找到他。他似乎忽略了巴德尼最一開始的呼喚，因此金髮學者乾脆湊到他的身旁，試圖跟他一起看清那些小字。

　　「那、那個，這是我很喜歡的作家新出的小說續集！故事主要在敘述一名底層男傭在莊園內的生活跟體悟，因為作者把男傭跟小主人之間的獨特情誼描寫得非常好，所以我特別喜歡這個系列。沒想到續集上市了……一不小心就看得有點入迷，真是不好意思……！」

　　「哼嗯……」

　　奧克茲趁介紹書本的時候與對方拉開距離，讓被闔起的書本橫在彼此之間。從巴德尼髮梢傳來的味道似乎還殘留在他的鼻尖，奧克茲忍不住無措地抽了一下鼻子。

　　「那、那個……」

　　「所以這是這個系列的第一集嗎？哦……？這邊還有放你的上一本書。說起來你的新提案怎麼樣了？」

　　「昨、昨天終於通過了，似乎終於可以繼續往下寫的樣子……咦？巴德尼先生，你要買嗎？」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是、是沒有……可是，你不是不太看小說嗎？」

　　「你寫的不也是小說嗎。我只是比較少看而已。」

　　「是、是這樣沒錯……」

　　他甚至還沒完全從驚慌中回過神來，巴德尼就又反常地將那本受他推薦的小說放進他手裡。結帳吧。金髮學者這麼說完便自顧自地往前走，果決到奧克茲甚至沒有機會要他再多看兩眼考慮一下。

　　大概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奧克茲開始感覺到今天的巴德尼有些異常。

　　他們結帳過後又在店內的咖啡廳裡小待了一會，直到接近晚餐時間才準備啟程前往餐廳。坐上副駕駛座時，奧克茲還有點暈呼呼的。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順口的介紹會讓巴德尼真的買下那本小說，甚至還在剛剛與他聊了一點劇情。這簡直比夢還魔幻，奧克茲忍不住這麼想。

　　而他絲毫沒想到，這僅僅只是一個開端。

　　「到了。」

　　「……？咦，巴德尼先生，我們今天吃美式餐廳嗎？」

　　「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很少見……」

　　「就算是我偶爾也是會想換換口味的。」

　　「這麼說也是……」

　　當第二個反常發生的時候，奧克茲開始有點無法將其當成是單純的巧合。但餐廳很好吃，跟巴德尼在一起很愉快，況且他沒有任何足夠的證據證明巴德尼的安排不是巧合，所以奧克茲更傾向於認為自己的懷疑是錯的。然而，當他再次坐進副駕駛座，看見汽車持續往郊外行駛時，他實在無法再認為這一切只是單純的湊巧了。

　　「巴德尼先生，請問……」

　　「嗯？」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看就知道了吧，我們現在要去觀星。」

　　「……」

　　他又一次猜測到巴德尼的打算，但這次他卻緊張地低下了頭。奧克茲越來越無法認為這一切只是湊巧，或者說他已經確信，自己悄悄許下的願望之所以能夠一個接著一個實現，是因為巴德尼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看過他的日記了。

　　是什麼時候的事？奧克茲記得自己在寫完日記的隔天早上就將日記本收回自己的房間了，而那時候巴德尼仍在昏睡。還是其實那時候巴德尼根本沒有睡著？奧克茲忍不住反芻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但無論他如何後悔自己的不謹慎，他都已經改變不了心意洩露的既定事實了。

　　此時，車輛已經遠離繁華的市區，在光害減少而顯得昏暗的馬路上奔馳。車窗緊閉的汽車內部無比寂靜，朝外看去也看不見什麼人煙，在夜幕的掩蓋之下，奧克茲一瞬間湧現一種「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人」的錯覺，而在難以確定巴德尼意向的狀態下，奧克茲不禁對此感到緊張。

　　「怎麼了？難道你不想去嗎？」

　　他也許將情緒表露得過於明顯，以至於連專心開車的巴德尼都能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事已至此，奧克茲也沒有繼續假裝的必要，他乾脆試著探問巴德尼的打算。

　　「怎、怎麼會……能跟巴德尼先生一起觀星我很高興。我只是很好奇……巴德尼先生為什麼突然想去觀星呢？」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奧克茲，你認為人類為什麼會想要仰望天空？」

　　「那個、不是因為覺得天空很美麗嗎……？」

　　「這也是一種答案。」

　　但巴德尼並未正面回答他。

　　奧克茲沒來得及追問下去，巴德尼便緩下車速在路邊停下車輛。他們爬上視野遼闊的坡地，使天空隨著高度上升在眼前進一步擴展。這時候，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人的錯覺又更加強烈了。未受陽光照耀的地面漆黑無比，並從視平線上退卻到下方。奧克茲感覺自己的視界被黑暗限縮，現在，這個俗世在他眼裡忽然變得很小，小到只有他與巴德尼兩個人存在，小到讓他可以不用去考慮自己與巴德尼以外的一切。

　　「我認為人類持續仰望天空是因為他們想要確認真理。」

　　這時候，巴德尼突然回答了他自己所問出的問題。奧克茲自然而然地轉過頭看向對方，然後，他偶然發現那雙迎向天空的眼眸裡有一抹月光。

　　「如果……人類持續仰望天空是為了確認真理，那麼巴德尼先生今天想要確認的是什麼呢？」

　　奧克茲凝視著那顆小小的月亮，接著看見下弦月隨著學者朝他側過臉的動作逐漸滿盈。他們的視線彼此相交，那雙方才盛著月光的雙眼此時轉映出他的身影，然後他聽見巴德尼如此回答：

　　「大概是想知道，這種想要注視著某物的心情可以被怎麼定義吧。」

　　那是奧克茲看過最美的月亮。

　　「……」

　　他不禁為眼前的美景而屏息，當奧克茲好不容易找回呼吸後，他才意識到這大概就是巴德尼對他日記內容的回答。而巴德尼剛才又使用了那種帶有保留空間的輕柔語調，宛如將定義的權利分給了他，讓他能夠參與他的想法。

　　「……你是怎麼想的，奧克茲？」

　　但奧克茲很快就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為沒有任何言語能夠明確地表達這種胸口滿溢的感覺。他只能任由心臟在體軀內劇烈地跳動，使四肢百骸都變得熱燙，這股熱度甚至充斥著他的眼眶，使他忍不住抿住嘴脣低下頭來。

　　片刻之後，他才終於開口。

　　「對我來說……巴德尼先生，我會說那是一種喜歡。」

　　奧克茲沒能忍住說話時的顫抖，於是他放輕了語調，讓那份情感盡可能不被影響地從口中吐露。奧克茲能感受到巴德尼此刻正凝神看著自己，認真地思考他所給出的可能性，但奧克茲感覺自己已經難以等待下去了，於是他忍不住逾矩地詢問。

　　「巴德尼先生的答案又是什麼呢……？」

　　他看見被他討問答案的巴德尼稍頓了一下，下一秒，在他眼裡本該知曉一切的學者卻向他說：

　　「我不知道。」

　　這次，換奧克茲愣在了原地。

　　「可、可是你說你是為了確認這份心情所以才來到這個地方……」

　　「你說的沒錯，但這就是我確認之後的答案。我必須承認自己並不知道這種感覺應該如何定義，因為我找不到合適的參照標準、難以用過去的經驗類推假設、也尚未累積夠多的數據進行解釋。所以對於我究竟為什麼想要注視著你，我此時此刻給不出答案。」

　　「……」

　　「但是，我不會否定你說的那種可能性。」

　　巴德尼將因思考而低垂的視線重新投向他，同時，奧克茲似乎看見他微微勾起了嘴角。

　　「畢竟對學者來說，能夠接受他人的意見或反駁，這樣的態度也是很重要的。」

　　那對奧克茲來說是很陌生的景象，即便他並非沒有看過巴德尼露出笑容，但巴德尼特意向他展露微笑的確稱得上極其少見。奧克茲隱約感覺得到巴德尼在此時展露笑容的意圖，他認為，巴德尼是刻意想提醒他，他們過去曾基於這個話題有過一段爭論，而此時此刻，他接受了他的觀點。

　　所以，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巴德尼會再次接受他所提出的說法。

　　「……我會等巴德尼先生確認你的答案的。」

　　「哼、我先警告你，要讓我確信一件事情可是很花時間的。」

　　「那真是太好了，這代表我可以跟巴德尼先生花很多時間相處不是嗎？」

　　「……你這種莫名樂觀的地方我從以前就一直難以理解。」

　　「嘿嘿、不好意思。」

　　奧克茲忍不住為了這個可能實現的未來勾起嘴角，他期待地抬起頭望向天空，接著忍不住在璀璨的夜空下發出感慨。

　　「……總覺得，今天的星空特別漂亮呢。」

　　「是嗎。」

　　「能再一次跟巴德尼先生一起觀星，我真的覺得很高興。」

　　「可惜今天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天文現象就是了。」

　　「那樣也沒關係，我只是想跟巴德尼先生一起觀星而已。」

　　他忍不住朝巴德尼靠近了一點，像是希望能藉此向他分享自己的感動。而面對他的接近，巴德尼只是微微側首望了他一眼，那並不排斥的表現使得奧克茲鼓起勇氣詢問：

　　「……巴德尼先生，我現在可以牽你的手嗎？」

　　「……為什麼？」

　　「為了讓你確認或是反駁。」

　　「……我知道了，這一次就特別允許你吧。」

　　即便，這份心情還不能被定義為喜歡，但當他小心翼翼地將手伸過去，輕輕用指尖勾住對方手指的時候，巴德尼沒有反抗。他溫熱的手接著緩緩包住巴德尼略冷的手掌，熱度不均的兩隻手緊緊合在一起，最後趨於同溫。

　　那晚，他們在夜空下看了很久的星星。

　　6. 期待

　　新書提案通過後，奧克茲開始了長達三個月的忙碌生活。構思、書寫、修改，以及與相關人士溝通協調的行程循環反覆，使得奧克茲暫時沒有多餘的心力處理工作與生活以外的事情。已經幫助他達成目標的日記本被放入書櫃角落，靜默地收藏著他的情意，奧克茲只有在偶爾心血來潮時才會將其打開，在新頁上寫上幾筆。

　　就這樣，春季來臨了。

　　在雛菊開始綻放的時候，奧克茲的新書終於也順利上市。當晚，奧克茲與責任編輯一同到餐廳聚會慶祝，他們開了一瓶便宜的紅酒，一面吃飯一面小酌。酒精很快就鬆動了他們的矜持，使得兩人熱絡地談天說地起來，他的編輯先是一改嚴肅地將他大誇特誇了一番，接著，又禁不住好奇心地問起他日記的後續。

　　「我知道這是私事，如果奧克茲先生不願意回答就算了。但我還是有點好奇，你後來跟你的同居人怎麼樣了呢？既然順利突破了瓶頸，你應該確實解決了那個『真實情感與呈現文字不一致』的問題了吧？」

　　因為牽扯到太多私人的情感與生活，奧克茲後來並沒有繼續將日記的內容傳給他的編輯檢視。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他的編輯自然對此沒有異議，但在半卸下工作身分的聚會場合上，這位心思敏銳的故事愛好者就忍不住想要追問了。

　　「那個……是的。我算是更了解自己對巴德尼先生的心情了，不、不過，這畢竟也只是我單方面的戀慕，所以我們基本上還是像過去一樣相處……」

　　「這樣啊……所以這次才能將那種若有似無的單戀表現得這麼好啊……不過，雖然嚴格來說是未得回應的單戀，但是結局的表現卻帶給人一種希望感呢。」

　　「有順利傳達出來嗎？太好了……當初在寫的時候我確實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在寫的。想要表達那種……即便從主角的視角來看故事已經準備收尾，但從另一個角色的觀點來看，故事正要開始的感覺。我覺得，可能類似於一種傳承的概念吧……」

　　「傳承？」

　　「是的。也就是這個角色逐漸完成的過程會成為另一個角色生命中的重要事件，進而讓原本停滯的角色有機會展開下一個故事……不覺得這種影響就像一種傳承一樣嗎？」

　　「原來如此……難怪會讓人在看完之後對後續感到期待呢。」

　　「哈哈……我自己也很期待。」

　　兩人最後還是談回新書的話題，直到酒瓶見底，他們才終於搖搖晃晃地離開餐廳，各自走上歸途。奧克茲在上公車後傳了一封訊息，告知他的同居人自己準備回去，十五分鐘後，奧克茲轉開門鎖，踏入他再熟悉不過的玄關。

　　「巴德尼先生，我回來了……」

　　「好晚。話說你渾身都是酒味……麻煩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可以嗎？」

　　他的同居人就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大多只能聽個半懂的科學頻道。巴德尼看起來已經洗好澡了，尚未吹乾的頭髮還濕漉漉的。奧克茲忍不住走上前去，從沙發後面環抱住巴德尼，他立刻聽到對方不滿的抗議，但這無礙於他將面容埋入對方的頸間。

　　「搞什麼……！？可以放開我嗎？我都快看不到電視了！」

　　「對不起，但再一下子就好……」

　　「哈？你發什麼酒瘋？」

　　一樣的洗髮精味道，而且不過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遍香氣，但這對奧克茲而言卻是象徵幸福的氣味。巴德尼前陣子終於允許他擁抱他了，金髮學者說反正天氣也還有點冷，當作取暖也還不錯。於是奧克茲開始每天找機會抱他，希望能在夏天之前培養出其他需要擁抱的理由。

　　「巴德尼先生，我好喜歡你……」

　　比如傾慕。

　　「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比如愛欲。

　　「……我想一直跟巴德尼先生在一起。」

　　比如依戀。

　　而無論是哪一種，對於能跟這個人共同度過的未來，他都只感到期待。

　　奧克茲持續依偎在巴德尼的頸間，在未曾停頓的電視音中持續傾聽著巴德尼規律的吐息。將整張臉都埋進對方頸窩的奧克茲沒有看見，在他懷中的巴德尼曾在他告白的時候因為無措而短暫地蹙起眉頭，理所當然地，他也沒有看見巴德尼至今為止都緊張地微微收攏的手指。

　　他只在最後聽到巴德尼的回答。

　　「……這個請求我就答應你吧。」

　　低聲的應允似乎雜揉了一點溫情，藏在一如既往的冷硬語調裡。奧克茲接著在並無動彈的狀況下感受到一個輕柔的觸碰。一隻略冷的手覆上他的手背，試圖將他的手收攏進掌心裡。

　　在那個當下，奧克茲腦裡突然浮現了一個想像。

　　他感覺自己似乎看見了冰山融化的瞬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