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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畏懼

  奧克茲在第三天早晨將他寫的日記傳給編輯,接著開始上午的打掃工作。負責家務是他免費住在巴德尼家的主要條件,因此從早上開始,奧克茲就會開始打掃、洗衣服、整理公共區域,中午之後才開始他的寫作工作。

  於是,在吃完午餐之後,奧克茲從房間裡將日記、稿紙、參考書籍、文具等等需要的東西拿到餐桌上,拉開屬於他的位置坐了下來。在這裡寫作是奧克茲的習慣,一開始只是為了讓自己可以在巴德尼喊他的時候隨時回應,後來卻漸漸地成為他固定的行為模式。晚上的某些時候,他會一邊在這裡寫作,一邊聽巴德尼看的新聞在播什麼內容。當然,專心於文字的他其實半點也沒聽進去,奧克茲只是在享受這種相伴的感覺而已。

  這樣看似平常的美好是不是也是一種值得書寫的題材呢?奧克茲最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他幾乎能夠確定這是現在的他想要傳達的內容,可惜的是,他對這個內容的核心還是遲遲無法掌握,導致提出的想法不斷被退回。

  自己到底想要表達什麼?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奧克茲又感受到那種情感滿溢,但思緒卻一片空白的感覺。

  「嗡──嗡──」的長音在此時赫然響起,來電的鈴聲赫然打斷了奧克茲的迷惘。見到是編輯的來電,奧克茲連忙接起電話。他有些緊張地與對面打了招呼,接著,他毫不意外地聽見對方說「想與他談談關於日記的事」。

  「好、好的,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奧克茲翻開他的日記本,讓寫滿兩頁的文字同時在他的眼前攤開。今天的天氣也很好,陽光被方形的窗戶剪裁成格狀,就這麼打在餐桌與他的日記上,興許正是因為今天的陽光太過明媚,奧克茲突然感到有些赤裸。

  他傳給編輯的版本雖然刪去了那些關於前世記憶的內容,但餘下的部分仍然是他對巴德尼最真實的想法與感受。他在過去從未與誰談論過這個話題──好吧,約蘭達也許是唯一一個──總之,將自己的情感幾乎毫無修飾地分享出去,這多少讓奧克茲感到不是很自在。

  但遠在電話那端的編輯當然感受不到他的侷促,清脆的女聲很快地進入正題:

  「總體而言我覺得很好,我能夠從你日記的文字裡感受到一股由衷,還能看到對於細節的描述與感受,說真的讓人看起來很享受。能夠真誠地表達出情感一直是你的特長,我在你的日記裡重新地感受到這一點。」

  「謝謝……這樣的話,繼續照這個樣子紀錄下去就可以了嗎?」

  聽見編輯久違地肯認了他遞交出去的文字,奧克茲不禁鬆了一口氣。但尚未等到他安心下來,奧克茲便又聽見更進一步的評論。

  「不。還是有不足的地方。」

  「咦?」

  「奧克茲先生,你不覺得你目前記錄的情感都很有距離感嗎?」

  「距、距離感嗎?這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你跟這位巴德尼先生的實際距離跟你所書寫的情感距離並不一致的意思。」

  「……?」

  「……好吧,我更白話一點地說好了。」

  抽象的評論讓奧克茲一時陷入了困惑。不過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編輯所說的「不一致」也許正是使他沒辦法寫出想寫的內容的關鍵原因,這使得他在聆聽接下來這段話語的時候格外地專注。

  「我覺得你在書寫的時候對自己有所隱瞞。」

  「……咦?」

  「你壓抑了什麼沒有表達出來,導致你字裡行間的情感是如此地深層,但它們卻被安上了一個膚淺的標題。當然,我不是指你所感受到的尊敬與感激之情是虛假的,但這份心情難道不是你在面對任何人的時候幾乎都會感受到的心情嗎?你對於你的重要他人,難道真的只有這種普遍的情感能夠書寫嗎?」

  「那、那個,不好意思……」

  「啊……我很抱歉,我不是在責怪你。我想表達的是,奧克茲先生的這份情感我覺得還有很多能夠深掘的餘地。而我希望你在未來幾日書寫的時候,可以突破自己對自己的下意識隱瞞。」

  「好、好的……我會盡力試試看。」

  「太好了,我很期待你的成果。那麼先這樣。」

  「嗯、嗯嗯。再見。」

  ──即便如此,奧克茲依然沒能在聽見答案的時候即時反應過來。

  對面將電話掛斷之後,奧克茲獨自在這陣寂靜裡停滯了很久。一股茫然佔據著他的全身,使得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他總之先鋪開稿紙,用了一點時間紀錄剛剛的對話內容,以整理編輯剛剛所提出的建議。接著,稍稍理解對方意思的奧克茲又一次拿起手機,在搜尋欄裡打上「情感 壓抑 理由」這幾個關鍵字,並花了些時間到處瀏覽起來。

  幾分鐘後,奧克茲放下手機,從他新買的參考書籍之中抽出《精神分析引論》。在逐漸歪斜的陽光下,他小心地翻開封面,一頁又一頁地閱讀起來。

        ※

  奧克茲第一次聽到精神分析這個詞是在大學的課堂上。那時他在修習文學理論,而影響了二十世紀哲學思想,提出新穎人性觀點的精神分析理論,就在這門課作為其中一種文學理論傳入了身為文學生的奧克茲耳裡。

  在他的印象中,精神分析理論將人的意識視作一座冰山。海平面以上的部分是此時此刻所感覺到的實際感知,被稱作「意識」,海平面底下則是被暫時被隱蔽的「前意識」,以及無從被直接認知到的「潛意識」。

  就如冰山的浮出範圍只占整體的極小部分,人類的意識結構絕大部分也並非由當下可知的意識所組成。換句話說,許多時候,人們對自己的想法與行為動機其實並不了解。

  為了進一步了解人類言行的表現機制,奧克茲用了整個下午了解精神分析的理論內涵,包含意識結構、人格結構、防衛機轉等較有名也應用較廣的學說。他想,也許他能從這個觀點拆解自己的感受與想法。在這本書裡,他已經有看到一些解釋自我壓抑或欺騙的論點,如果他能夠想通如何應用在自己身上,或許就能夠避免掉這種不誠實的行為。

  「奧克茲,你在發什麼呆?」

  「……!不、不好意思,我這就收拾碗盤!」

  「你在轉移話題嗎?先回答我的問題。」

  不過──他今天吸收的內容顯然已經超過自己的認知上限了,因此奧克茲尚未對如何延伸應用產生任何想法。漿糊化的大腦無從繼續轉動,只剩下無法消化的焦急在內心深處乾燒,當巴德尼在這樣的情況下向他搭話,奧克茲不禁將自己此刻的困惑丟了出去。

  「對、對不起。我只是在想……自己到底是怎麼看待巴德尼先生的?」

  餐桌對面立刻浮現一張同樣困惑並帶有嫌棄之意的臉,一句「我怎麼會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隨後丟回向他,不過在他道歉之前,巴德尼先一步追問下去。

  「你為什麼要思考這個問題?」

  於是他將那句不好意思吞回肚裡,改用手指去搔刮自己的後頸。

  「那個……是最近為了突破寫作上的瓶頸,所以在練習自我剖析。但是,了解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好像比想像中還困難,所以我才想問問看巴德尼先生。」

  「原來如此。確實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透過他人的回饋也能增進自我的理解,雖然旁觀視角也有它的極限,但這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是、是這樣嗎?」

  「但是,難道你認為我會白白告訴你答案嗎?」

  「那、那麼……有什麼是我可以為你做的嗎?」

  巴德尼在桌下重新交疊起自己的雙腿,同時為自己再倒了一杯蜂蜜紅茶。他空出的右手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規律的頻率,幾秒後,他才用他那因為感冒而有些沙啞的嗓音回答。

  「我目前還沒有希望你做的事,不過……不如這樣吧,你先回答『你認為我是如何看待你的』這個問題,如果你猜對了,我就反過來回答你一次。」

  「咦……?」

  「怎麼了?學習揣測他人的心思應該也對你的課題有幫助才對。不打算自己思考,只想從別人口中得到答案未免也太過不思進取了。」

  「但、但是,知道這個答案對巴德尼先生有任何好處嗎?」

  「哼……誰知道。你認為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奧克茲莫名覺得巴德尼似乎對這個情形有些享受。巴德尼一邊啜飲著紅茶,一邊耐心地等待著他的答案,片刻之後,奧克茲終於小心翼翼地吐出第一個回答。

  「我不敢隨意揣測巴德尼先生的想法……不過,那個……我對巴德尼先生來說,應該還算滿『便利』的吧……畢、畢竟我很努力在做打雜的工作。」

  有那麼一瞬間,奧克茲感覺巴德尼以前所未有的銳利眼神看著自己。不過在他下意識為此道歉之前,他便先聽到巴德尼說:

  「正確。對我來說你的存在的確讓我的生活便利許多,在這個層面上,我確實該跟你道謝。」

  「啊、是……不過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

  「那麼換我回答你了。」

  然後,成功換取到一個答案的奧克茲不禁在巴德尼回答之前屏住氣息。

  巴德尼放下茶杯,短暫地垂下眼簾思考了一會。當他再次看向奧克茲的時候,金髮的學者以一種類似於嘆息的語調吐出回答。

  「尊敬。從你的言行舉止裡面,我能夠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與平時論述真理或進行主觀評價時那種強硬的語調不同,巴德尼的聲音難得地有些虛浮。或者說,奧克茲腦內突然浮現了這樣的形容:巴德尼的語調似乎充斥著一種帶有保留空間的包容。

  「如何?我的推測是正確的嗎?」

  「是、是的,不愧是巴德尼先生。」

  那樣的說話方式,就像是為他在沒有模糊空間的理性世界裡清出了一塊例外的空白,並且邀請他以自己的觀點填入答案。巴德尼先生過去是會這樣與人對話的嗎?奧克茲有些衝擊地試著思考這個問題,但還未等他深思下去,巴德尼便又催促他:

  「繼續吧。」

  奧克茲於是又侷促地交握住手掌。

  他用飄移的視線悄悄地打量了巴德尼的神情,試圖從金髮學者臉上看出一些線索。但巴德尼幾乎一年到頭都維持著那幾種表情,即便認識的時間已經不算短,但奧克茲還是很難經由對方的臉部變化了解巴德尼的想法。

  也許只有那個時候例外──

  「信、信任……嗎?」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因、因為這是巴德尼先生曾經親口說過的事情……啊,雖然可能只限在那個時候而已,不好意思,我猜錯了嗎?」

  那個時候──在那個群星閃爍的美麗夜空下,巴德尼曾經小幅度地勾起嘴角,說他相信他所說的「事實」。

  那是奧克茲唯一認為自己與巴德尼足夠親近,進而能夠共享同樣的情緒的時刻。

  「……正確。」

  「太、太好了……!」

  一直以來,奧克茲都將那個當下感受到的親近視為自己一時自以為是而產生的幻覺,但在此刻,巴德尼本人在他面前肯認了這份信任的存在,這使得奧克茲不由得飄飄然起來。他開始覺得這個彼此猜測的過程是有趣並且確實有用的,畢竟他的確更理解巴德尼真正的心情了,而接下來,他也將透過巴德尼的回答更理解自己一點。

  然而,他尚來不及感到興奮多久,巴德尼便先以嚴肅的視線看向他。

  「怎、」「畏懼。」

  而在他對此發問之前,一個出乎他意料的形容從巴德尼乾薄的唇瓣間流出。

  「咦……?」

  那讓他頓時呆愣在原地。

  絲毫沒有關照他理解速度的打算,巴德尼緊接著解釋:

  「我認為你在尊敬著我的同時也在畏懼著我,而那有時候與我本人的行為舉止無關,是你基於『某種理由』下意識做出來的行為反應。」

  「欸……?但、但是……?我不懂,我對巴德尼先生感到畏懼嗎?為、為什麼?」

  「是啊,我也覺得很有趣,你有什麼必要害怕我呢?不過你本來的個性就畏畏縮縮的,會害怕我似乎也是理所當然。只是在觀察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你對其他人不至於如此,只有我在與你認識一段時間後依然無法從你的懼怕中脫離。換言之,你對我的懼怕是格外深層又特定的。」

  聽到這裡,奧克茲忍不住出聲反駁金髮學者的論述。

  「請、請等一下,我並不覺得巴德尼先生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人。那個,會不會是哪裡弄錯了……?」

  「我在一開始也說了,這份畏懼有時候與我本人無關。」

  「這、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你真正畏懼的對象並不是我,是透過我看見的『祂』。」

  伸直的指尖朝向天空,奧克茲下意識跟從著巴德尼的指示揚起下巴,然而映入他眼簾的只有白潔的天花板,以及亮著黃光的燈泡。

  「所以你還打算把我看成神的代理人多久?奧克茲。」

  但他已能從這之中見到無所不在的上帝。

  「……」

  「如何?對自己的想法更了解了嗎?」

  「我、我不知道……我可能更混亂了。」

  「哈……那麼你自己整理一下思緒吧。我要回去做研究了。」

  「好的……不好意思。」

  巴德尼起身離開了客廳,獨留他一個人在變得寂靜的餐廳沉思。奧克茲不曉得這股寂靜究竟延續了多久,他感覺很長,但也許客觀來說只有那麼一下子。而無論答案是哪一個,他對現況依然毫無頭緒的事實都不會改變。

  於是奧克茲只好跟著起身,處理起他該負責的工作。他將留有食物殘渣的碗盤拿到廚房的水槽,接著堵住孔洞,讓溫熱的自來水逐漸淹過待洗的餐盤。

  如果,他的思緒也能夠像這樣被輕易地清理乾淨就好了。當奧克茲將恢復潔白的碗盤逐一擺放進櫥櫃的時候,他不禁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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