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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之後,他們祈禱一切順利的心意遭爆裂的煤氣燈砸碎。

  那場意外發生在第一幕前段。當時,飾演男主角的克勞爾正因劇情所需假昏於臺上,三位扮演侍女的女高音與女次高音則並排於舞台中央。管弦樂與勝利的讚歌配合無間地響徹樂廳,直至不和諧的爆裂聲響起,悅耳的音樂才遭黑暗與驚惶截斷。

  沒有人來得及反應,在光芒滅去的下個瞬間,煤氣燈已然砸上木製的舞台地板。玻璃碎屑飛散各地,甚至劃過克勞爾裸露出來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深紅色的痕跡。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你們一再向我保證不會再出差錯不會再出差錯,這次呢?才開演沒多久馬上就又有問題!」

  熄燈之亂已過去兩個月。

  巴黎歌劇院卻像是從此遭到詛咒一般,連連在演出中遭遇不順。重要道具的臨時失蹤、暗門故障導致換場失敗,還有今日這種不得不緊急喊停的安全事故;在這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內,意外發生的數量遠遠超越過去數年。

  濃厚的既視感喚起人們塵封的記憶,令他們不禁想起十五年前的那段時光。

  「我們已經在檢查了,克勞爾先生。不過這很明顯就是意外,就算您這樣指責我們,我們也沒神通廣大到能預測到意外的發生啊。」

  「意外?一次兩次就算了,這麼剛好集中在我回來之後開始,還用意外來搪塞我,難道是認為我是傻子嗎?」

  接連不斷的事故,以及彷彿被什麼人針對一樣的首席;這並不讓人陌生的發展像在重演十五年前的歷史。長居於巴黎的人們必定對「歌劇院的鬼魅」並不陌生,那位為歌劇院帶來眾多混亂,最後甚至擄走首席女高音的劇院之鬼在十五年前頻繁遭到報導,過於魔幻的犯罪手法甚至成了嚇唬小孩的床邊故事,被加油添醋地傳承下來。

  長年以劇院工作維生的老鳥們尤其熟悉這段過往,他們褪色的回憶被過於近日的事件重新染上色彩,藉由口沫橫飛的唇舌鮮明地遭到重述。對聳動謠言格外敏銳的新聞記者當然也嗅見了風雨欲來的氣味,接連幾周都在歌劇上演前預測意外的發生,嗜血地等待著預言與事實吻合,帶來美觀銷售數字的瞬間。

  在內外夾擊的狀況下,克勞爾不禁惶惶不安。

  「我明白了……這都是長光子爵搞的鬼吧。」

  「長光子爵……?」

  「當然是他!除了他以外還有誰看我這麼不順眼嗎?從他接任贊助人開始我就覺得要出事情,現在、你看!果然如此!」

  「可是長光子爵從來沒有進過我們劇院,這樣說不通啊!」

  「誰知道他有什麼神通廣大的技法?反正不管是誰,你們都必須負責把這個搞鬼的人給我找出來!」

  那是幾乎失去理智的指控;正如劇院經理所言,長光子爵即便接任了贊助人之位,但從來不曾踏進劇院。長義能夠理解想要盡快鎖定犯人的心態,但以如此邏輯不通的方式誣告無辜人士,實在只會讓自己顯得格外愚蠢。

  他不以為然地踏離持續傳出爭吵聲的經理室門外,打算遠離騷動的中心,早點回自己的廂房休息。當他穿過金碧輝煌的長廊,自劇院行政區靠向建築物內部的演員休息區時,哄亂的人聲竟不比大樓梯那裡少上多少;由於時間尚早,此時的休息區除了各廂房的主人以外,還擠進不少戀慕著歌伶舞伶的貴族男士。長義無可避免地與前來攀談的觀客聊了幾句,直至對方正在等待的舞伶出現,才終於逮到時機藉口告辭。

  「您等的人來了,我想我就不繼續打擾您寶貴的時光了。」

  「噢,怎麼會打擾呢。有機會的話下次我們再次再聊吧,長義先生。」

  與金髮的法國男性錯身而過,垂眸閃避其他視線的瞬間,他聽見清脆的女聲從他身後不遠處響起。被他反覆喃念過的熟悉音節此刻正被那位女性呼喊出口,這令長義頓時反應過激地扭過頸子。

  「休斯先生!真是抱歉,讓您久等了。」

  裸露的白皙雙臂親暱地挽上法國男性的手肘,他看見對方刻意留長的金色髮絲隨著垂首的動作向下滑落,恰恰掩住菱角分明的側臉線條。來不及想起方才在自己面前的男性擁有怎樣的面貌,男人再次響起的嗓音直接否定了他先前的猜想。

  「別道歉,妳又不是不知道,為了妳我能站在這裡等上一輩子。」

  「呵呵,您還是一樣會說話。」

  他在雞皮疙瘩泛起的同時轉正了臉孔,大步邁向自己的廂房。熱辣的羞恥感在闔上門時一股湧上,長義清晰地意識到前幾日的自己究竟有多麼自作多情。

  他還以為魅影肯定就是那位受愛情驅使而來的法國貴族,甚至有自信到出言試探對方的忠誠。沒想到這一切都是他的誤會;回想起來,比起魅影,他才更像是被愚蠢的愛情給沖昏了頭的那個人。

  「啊啊,多麼丟臉……」

  無從否認自己的失態,他只能祈禱魅影當下並未察覺他的心思。然而,這怎麼想都是無稽之談;畢竟對方可是在下一秒就婉轉地否認了他的猜測,透露出不願令自己誤會心意的意向。

  換言之,魅影確實只是單純欣賞他歌藝的愛樂者。

  「不對……但如果不是休斯,那又會是誰?」

  然而,若以這樣的思路試圖理解魅影的行為,邏輯就又將繞回死路。他無法理解若只是想交流音樂,為何要藏身於黑暗之中,對自己的身分忌諱莫深。無從理解這一點讓他不得不撿回魅影另有所圖的猜測,並將對方的行跡詭異與最近所發生的一切牽連在一起。

  ──他不得不認為,魅影就是事故的幕後黑手。

  悚然引起的冷汗頓時從體表滲出,吸附住最內裏的襯衫。長義反射性地想要拒絕這個可能,理智尚存的大腦卻違反意願地越加認同起這樣的假設。

  畢竟這是目前為止最合理的猜想,即便還有許多無法解釋的地方,卻已足夠讓人理解魅影怪異的行為。

  若是可以,他是多麼希望這個假設確實只是假設;但他終究沒有天真到會被情感蒙蔽雙眼,愚蠢到連自己做出來的推論都自欺欺人地摒棄。

  若想再一次信任魅影,長義必然得用事實證明對方的無辜。

  否則,對方接下來的每句甜言蜜語都將淪為不可信的謊言。

    ※

  搜查能力不比受過專業訓練的警官,緊湊的課程與排練也不足以讓他在偌大的劇院閒晃,找出可能導致事故的細微瑕疵。思來想去,自己所擁有的調查優勢即在於他是唯一知曉魅影存在、並且能與對方接觸的歌伶;長義多的是機會能從對方口中套話。

  他想知道,顯然是個愛樂者的魅影為何要刻意破壞演出的進行──當然,這樣的疑問設置在對方的確就是幕後黑手的狀況下。長義為這個疑問提出了兩個假設,其一是感情糾葛,其二則是貴族那些令人厭煩的權力鬥爭。

  畢竟,長義並不認為交流時魅影所展露的音樂熱情是假象。說到底,魅影若真的對音樂交流毫無興趣,他甚至不需要增加暴露的風險來到自己的廂房;而對方既然確實熱愛歌劇,便不會刻意破壞他親愛的歌伶所站上的舞臺。

  亦即,魅影所針對的不是表演,而是舞臺上的人。

  「長義?你還好嗎?我總覺得你今天特別心不在焉。」

  被魅影溢滿關心的語調喚回現實,長義將目光投向前方的黑影,接著在短暫的斟酌之後向對方投出了第一句試探。

  「抱歉……因為最近劇院的氛圍並不是很好,排演的狀況也是。」

  「我想是因為煤氣燈事故的關係。」

  「是的,正如您所說。」

  男人遺憾的嘆息在黑暗中響起。作為一位局外人,他對這樣的狀況無能為力,是以並未繼續發表意見;然而,長義並不樂見話題結束於此,於是他繼續以氣憤的語調低語。

  「我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刻意破壞演出的進行?如果真的是出於私仇,那就更加自私,並且讓人無法原諒。」

  「長義、抱歉,容我岔題詢問一句,你怎麼會覺得這些事故是出於私仇呢?」

  而很顯然地,他所拋出的魚餌順利勾住了魅影的好奇心。無論對方的疑問是基於純粹的困惑,又或是基於幕後黑手想要了解狀況的急躁,長義都能藉此為對方的無辜與否做出進一步的判斷。

  不動聲色地將話題銜接下去,他挑高音調向對方解釋。

  「您沒有聽到傳聞嗎?關於劇院之鬼重現的傳聞。當然,我想那不全然是事實,但情況畢竟有些類似。劇院內外都有人認為這些事故源於挑剔的劇院之鬼重現,那個人想藉此將他不滿意的歌唱家從舞臺上推下去。」

  「所以你才認為是私仇。」

  「是,畢竟我不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鬼。」

  他聽見魅影變換姿勢時衣料與椅面摩擦時的聲音。無法看見對方的神情與肢體著實不利於判斷,雖然反面而言,黑暗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掩護。

  「基本上、雖然我也上教堂,但活到現在的確沒看過任何的鬼魅、惡魔,當然還有上帝。所以我同意你說的,比起談論鬼,不如多去懷疑人。」

  「但毫無根據的懷疑也無助於現況。克勞爾試圖想將自己與長光子爵的糾葛牽扯進這樁事故裡,我認為他該再聰明點,至少多為自己的懷疑舖層些有利的證據。」

  「啊哈哈,聽起來你不相信他的猜測。」

  「如果好好調查過歌劇院的出入名單,他就不會說出這麼愚蠢的話。」

  「聽起來像是你已經這麼做過了,長義。」

  「……我在他跟經理人爭吵的時候恰巧經過,而顯然地,經理人早就已經調查過嫌疑人了。」

  「我還以為是你還沒放棄想要打探我的身分。」

  無聲地攥緊五指,長義也許該慶幸自己已經習慣在緊張的狀況下維持聲調的平穩,否則他著實沒有自信不在魅影面前顯露破綻。

  「事實上,我的確還是很想了解您。」

  編織著實情與假象交錯的謊言,在對方的進逼下,長義選擇軟化語調。

  「我得坦承,這樣的交流讓我感到不安、也不平衡。您幾乎知道我的一切,而我能熟悉的只有您的聲音;這不公平,每當從您口中得到讚美或是指導時,我都在喜悅之餘這麼覺得。」

  「你大可不必在意這些不值一提的付出。對我而言,你能夠站上舞臺展露自己的光芒就已經是最好的回報了。」

  「但那是任何買了票的人都看得到的演出。我不認為光是這樣就能向你表達出我的……感謝。」

  在快節奏的對話中,他艱難地挑揀著言詞,極力地思考該怎麼做才能在不被懷疑的狀況下獲得哪怕一點的情報。他尚且年輕的歲數也許能為他營造出思想仍舊天真的假象,若再進一步利用魅影對自己的忍讓,他或許就能從鬆懈的對方口中得到所想要的資訊。

  長義沒有料到的是,不久後的自己甚至會將情感一同視作能夠利用的資源。

  「……若有冒犯我很抱歉,但這到底是我的錯覺,還是你一直很想為我提供一些私人服務?」

  不過、在那之前,他轉動的思緒先因為魅影向他吐露的言詞中斷。長義不曉得此刻驟然染上雙頰的熱度出於受辱或是羞赧──又或許兩者皆有;但不論如何,當魅影向他提出這個疑問時,也許他終於可以肯定,對方並不是真的對他毫無心思。

  「你上次就在試探我了,不是嗎?你渴望得到我的青睞,甚至在我試圖迴避這個話題時發怒。」

  「……我以為那表示你沒有那個意思,那時候你聽起來就像在澄清誤會。」

  「事實上,我確實認為這麼做有點不妥。畢竟,就像你所在意的那樣,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

  他引以為傲的嗓音在緊張之下顯得乾扁,吞嚥著無從替喉嚨潤滑的口水,長義無措地蹙起眉頭,不曉得該給出肯定抑或否定的答案。

  幸虧魅影並不執著於他的回答。

  「……抱歉,這次換我提起了不該提起的話題。如果你真的願意為我提供一點額外的福利,何不為我演唱一首《聖潔的居所》?」

  「……我明白了。」

  也許他們皆躊躇於是否應該打破現下的平衡,正如他會忌諱魅影的秘密而對縮短距離感到猶疑,魅影同樣為黑暗撤去時他的歌伶是否離他而去感到擔憂。

  但許多時候,不做出選擇便只能不停地原地踏步。

  可憐的你,就住在這矮小屋子裡。但這是聖潔心靈所住的尊貴居處,在這古舊、寒酸的小屋裡,洋溢著豐富的恩惠。

  他在魅影的要求之下站起身來,昂首為對方歌唱。厚實的嗓音隨即迴盪於狹小的廂房,那富含情感的聲調使得魅影即便什麼也看不見,依然能夠藉由聲音聽見一位墜入愛河的熱情青年。

  啊,你在這裡享受著大自然的愛,你純真地長大、安詳地睡眠。少女乘著自然的雙翼,從這個人世,成為天國的子民。

  他聽見鞋跟敲在大理石地板的聲音,叩──叩──地、充滿韻律地靠近。他不禁向演唱中的歌伶伸出手,接住對方為了回應他而墜下的掌心,接著隔著皮革小心翼翼地握緊。

  可憐的你,就住在這矮小的屋子裡。但這是聖潔心靈所住的尊貴居處!可憐、可憐的尊貴居處啊,聖潔心靈所住的尊貴居處!

  然後,那隻手掙開了他的五指,沿著手臂向上摸索,最後停留在他戴著半臉面具的臉孔上。他能透過相觸的肌膚察覺到年輕歌伶身體的顫抖,但他無從得知那是出於竭盡全力的歌唱,抑或出於肌膚相親的緊張。

  他僅能知曉,他所覬覦的紅脣遠比想像中還要甜美。

  「……我綺麗的思慕喔,全身已因戀愛而燃燒。瑪格麗特啊,我為了仰慕你,來到這裡。」

  本該在最一開始即被詠唱的宣敘調直至此時才被長義喃唸出聲。他漂亮地吐出最後一個音節,隨後在極近的距離之下輕笑出聲。

  「要求我為你唱這曲詠嘆調,難道不正是為了向我告白嗎?魅影先生。」

  「我承認我的確有這個意思,但我遠遠沒想到你會如此主動。」

  「因為你的遲疑,我被迫如此。」

  「好吧,這樣的話確實是我的錯。」

  嘆息著攬下責任,他謹慎而溫柔地撫上面前歌伶緊實的腰身,直至確認對方沒有任何抵抗之意,才按著青年的脊骨,示意對方進到能夠被他輕易感知到的範圍。

  「我希望你明白這麼做代表著什麼。」

  「容我提醒你,我是位成年人了,我相當明白做出選擇的同時必須背負責任的道理。」

  「那麼,我祈禱我們皆背負得起這份責任。」

  如果來得及,長義必然會此時反問他,你難道不覺得你掌握著這個祈願的關鍵嗎?但在他開口之前,眼前的男人已經找到了他的嘴脣,依戀地與其廝磨。

  於是,長義便拋開了那破壞氣氛的問話,闔上那雙此刻毫無用處的眼眸,任由男人奪取他的氣息。

  良久之後、當他終於從這份美好中回過神時,他也已經送走了他的情人。遲來的悲哀因他再次落入孤獨而猛然湧上,但長義並非因為分離而感到不捨,他只是比任何人都明瞭,這段愛情終究只會走入末路。

  「哈哈……多麼可笑。」

  畢竟,與姓名未知、長相未知,甚至還相同性別的對象成為情人,這樣的愛情實在過於荒謬並且不長久。難道他是因為過度孤獨而失去理智了嗎?表面上似乎如此,但在事實層面則無法如此歸因。鮮少情感用事的歌伶並非真的丟棄了他的理智,只是不得不在停滯的僵局中選擇最能推進現狀的道路。

  他只是為了繼續前進,而賭上太多本不該押上檯面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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