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鶴丸死在他面前,在充當處刑臺的廣場上血流成河。斬首刀落之時鮮紅的血液從頸動脈爭先恐後地噴出,然後在地板上蜿蜒爬開。不多時,鶴丸的身軀便重重地倒在血泊裡,蒼白的肌膚跟髮絲都被血染了色。
四周的群眾因殺人兇手死亡而鼓噪歡呼,守在處刑場四周的知情巡查則冷漠著臉,彷彿他們剛剛處決的並非代罪羔羊。
那麼他呢?他在做什麼?
他站在更遠一點的地方看著,看著鶴丸的靈魂輕飄飄地從殘破的軀殼裡脫離,來到他身旁,語帶惡意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你看,你以前也跟那些巡查一樣,都是冷漠站在那裡的人喔。」
接著他就驚醒了,發覺自己渾身冷汗。
此時的獅子王早就從監獄回到家裡,昨晚他因為怕打擾佔著他床睡覺的正川,因而沒叫對方起來,隨便裹著毯子就趴在桌上睡了。興許是因為沒躺在床上而睡得並不安穩,加上不久前他與鶴丸的那段對話還縈繞在腦海,他才會夢到如此糟糕的夢。
獅子王花了好一陣子才讓驚疑不定的情緒穩定下來。他四處張望,從窗口透入的陽光告訴他天已經亮一段時間了,這個時刻正川當然也已經離開,只留了一張道歉紙條向他表明自己並非故意佔著他的床一晚,他自信地以為獅子王回來他就會自己醒來的。
獅子王看完紙條之後勉強扯出一個微笑,卻怎麼也無法真的高興起來。方才作的那個夢讓他餘悸猶存,他不僅因鶴丸死亡的景象惴惴不安,也因對方的那一席話而自我懷疑了起來。
他是不是也曾經放任這樣的情況發生呢?在巡查長作出不一定符合正義的決判之後,竟然真的不再管事,替嫌疑人安上莫須有的罪名而不自知。
這個念頭光是浮現就讓他渾身發冷,不敢再多想下去。為了轉換注意力,他匆匆換了套衣裳,粗略盥洗了下,之後便出門去觀察計畫施行後的成果。
現在這個時間,已經過了早上的尖峰時段,坐落在村莊四角的住宅區空蕩蕩的,看不見什麼人影。獅子王避過地板上未乾的水窪往中心的市場前進,越靠近市場,腳步就越慢,以便他暗地觀察著四周人的反應。
連續兩日,市場都比平常還要喧嘩一點,不過,第一天是歡欣的慶祝,第二天,則是充滿不安的竊竊私語接連不斷。雖然討論著牆面上字條的人們音量不大,那些語句卻是連成一片,聚集到耳邊時糊成一陣嗡鳴。
這分明就是獅子王想要達到的目的,然而,當他身處在這一片徬徨不安之中時,便一點也沒辦法因為計畫達成而感到欣喜了。他有些失了神地在市場又晃了一會,不知不覺間就將市場繞了一圈,回到最初的區域。這個區域位於市場的東北,正是往獅子王自家的方向,同時,交番所也座落在離這裡不遠的位置。
獅子王先是茫然無目的地停下了腳步,全然抓不準接下來自己還能往哪去、能做什麼,一直到交番所那個方向隱隱傳來了爭執聲,他才猛然驚醒一般,移動著腳步往交番所過去。
引發爭執的人不出意料之外,是昨夜獅子王襲擊的那名男子。他被幾名巡查擋在交番所門口,想進去卻不被允許。這樣的阻擋使得男子情緒更加激動,一陣推推拉拉之後,終於忍不住揪住其中一名巡查的衣領,嘶吼著質問著他們為何不讓自己進去找巡查長,並要他們對於自己昨天遭受的襲擊做出解釋。
心知這件事確實另有內幕的巡查們支支吾吾解釋不清,而他們也確實不知真正兇手被殺之後為何還有其他人會繼續搗亂,最後終於還是將巡查長從交番所內吵了出來。然而,巡查長出來後卻也沒做什麼解釋,而是直接將巡查們叫進交番所,大門一關,聽都不打算聽男人說話。
在周圍圍觀的民眾們簡直都驚呆了,他們不信大街上那些不知何時被貼上的字條交番所沒有注意到,既然有,那交番所現在這個態度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問題,他們很快就得到答案了。交番所大門沒關上多久,幾位巡查就重新打開了門,接著來到街上,開始將獅子王昨晚貼的那些字條給撕了下來。大概是受到巡查長的指示,一貫與村民們頗為熟識的巡查們,這次竟怎麼樣也不肯開口說話,等到那些字條全部撕下來之後,他們便又一言不發地回了交番所,帶上了大門。
極其強硬,蠻橫專制。
獅子王這下終於清楚見識到交番所是用什麼態度來處理這件事的了,他雖然震驚,同時卻也冷靜了下來。在原地又站了一陣子,確定接下來暫時沒有再發生什麼事之後,獅子王便轉過身去,緩緩地走回家裡去了。
在這期間,他揣測了一下交番所那邊的後續行動,認為對方大概不用多久就會找上自己了。畢竟,他前日才與巡查長翻臉,今天就爆出這一堆不利於交番所的事,怎麼想也知道肯定是自己在搞鬼。
交番所對他的作為不會放置不管,最晚,這幾天內大概就會來處理他了。在這之前,他能做的便是多加引起村民們對這個案件的疑心,並努力說服鶴丸,不要讓他一心尋死,如此,這件事才有轉圜的餘地。
將接下來的行動細細想了一遍之後,獅子王便也回到了家裡。他現在離開了交番所,一整天都無所事事,實在閒得不行,乾脆利用時間打掃了一遍家裡。一開始是先從堆積在屋內的垃圾、地板及器物上的髒污著手,這些都處理完之後,他將平時鋪在寢室地板,許久才收拾一次的棉被折了一折,準備拿去清洗,而幸虧此舉,他才發現鶴丸不知何時藏在他床鋪底下的信,一次將他一直以來的疑惑清理乾淨,整件事從頭到尾,總算有了一個解答。
那一封信上是這麼寫著的:
『拜啟 巡查大人
不知您是否會看到這封信,又是何時看到;興許你仍記得我,興許已經忘記,這封信都只是我私自任性,因而忍不住對您傾訴真相的幾張信紙。事到如今還重提起沉重舊事,是我不對。您若不願回憶,揉爛了往旁一丟便是,我無權責怪您任何。
在我決定赴死之後,總感覺必須將您想知道的事情告訴您才勉強算是負了一點責任。雖然當我決定死去之時已經是辜負了您對我的心意與幫忙,早知如此,我當初又何必求助呢?真是對不起您。
回到正題,這一整件事必須從我小時候說起。我不知道巡查大人究竟已經知道多少,便當作您全然不知情,從頭全部敘述一次。
我出生於西北區的貧民窟,家中除了我以外還有我的父母。母親的精神狀況自我幼時便相當不穩,然而症狀輕微,父親初時並不知情。唯我因為年幼在家,才將母親的各種不正常行為看進眼底。
後我年齡漸長,母親卻越趨不正常。我細究原因,從她的隻字片語之中推斷出大概與她對我的厭惡有關,因我的出生,家裡才更是無法負擔家計,父親因而工作量日漸加重,無法多陪伴母親。
這大概是她厭惡我的原因,也是她對我施暴的原因。
您可能覺得難以置信,但對這件事,我一直是抱持著虧欠的,因而我從未向父親提起我被施暴之事。但事情總是會曝光的,母親某次施暴過猛,將傷口留在衣服難以遮住的地方,讓父親看見了。直到那時,父親才終於知道母親出了點問題,帶著她去找醫生,不幸的是,我們的求助被拒絕了。
既然如此,我是多麼希望他什麼都沒有發現。
父親在這之後便帶著母親四處尋醫,因此跟人借了很多錢。家裡的狀況更糟了,母親的病情也從未好轉,反而日益加重,並反映在我身上。
這個情況就這樣一直惡化下去,接著再發生的,便是最近的事了。
就如您所知,我的父親在前陣子被殺了。下手的不是我,也不是母親,他是被討債的人失手打死的。
前去領屍的是我,而我隱瞞著沒讓母親知道,可她還是曉得了。接著沒過幾天,她便自己離家,去替父親報仇了。
那是第二起案件,是她第一次殺人,是我第一次替她棄屍,就丟在西南區之外那片森林裡的山谷下。
我不想這麼做的,我很害怕、很不安。
但我還是替她隱瞞了,幫她弄了一頂黑色假髮,就怕那時候有誰看到了她殺了人,她會被抓走。
沒有她我便什麼都不剩了。
我還帶她再去看了遍醫生,這次醫生說他會試試,要我們定期複診。
我很高興,您知道的,藤井醫生很厲害的,什麼病他都治得好。
然而在我們複診之前,母親便隨著雨夜來臨再次出門犯案了。
那是第三次的殺人事件,我第二次替她掩蓋,第二次被她全身是血的模樣嚇得驚慌失措。
恰巧隔天便是複診日,我帶著戴上假髮的母親去找醫生,醫生認為母親看起來狀況不錯。
竟然狀況不錯。
所以我便放任了母親在下一次雨夜出門,我就那樣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揮刀奪命,幫著她毀屍滅跡。
所以我是有罪的。
我親眼見證了,這不會讓她活得比較好,而繼續下去對我亦不是好事。替她湮滅證據之後,我淋著大雨遊蕩,思考未來、思考自縊、思考弒母,接著遇到了您。
是您讓我尚能苟且偷生,並認為自己活著還有其他意義。我是喜歡您的,很喜歡,但我怎麼能厚顏無恥地隱藏著醜陋的面貌待在您身旁呢?我是多麼希望您能夠大聲喝斥著我的罪惡,將我與母親一同送往監牢,準備迎接死亡。
然而我同時卻也畏懼著死亡,我留戀世間,留戀於您,同時也憐憫著母親。我想說服自己對她重大的罪行視而不見,因為她難道不是無辜的嗎?
分明一切都從我而起,我能背叛她,讓她站上處刑臺嗎?
最矛盾可笑的是,自以為這麼看待她的我,竟然在不久前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如此一來我便是貨真價實的兇手了,曾經跟您低聲透露的:我不是兇手。如今已經變成一句謊言了啊。
我無顏面對因我勞累奔波的您,於是準備在放下筆後自行過去請罪。我真是個壞人啊,居然在這之前還自私地想要撫摸您的身體,期望能在離世之前與您結合。
幸好您阻止我了,否則我死後肯定會到達地獄十八層吧。
現在您睡得很熟,請允許我在離去之前親吻您的臉頰作為道別。您將信看到了這裡了嗎?請原諒我潦草的字體以及囉唆的言辭,我是如此地戀戀不捨,因而說了許多無關緊要的事情。
現在我要準備赴死了,原以為計畫已久的念頭要實現我會非常平靜,但是我好害怕啊,好不捨啊,我真怕一個衝動就會把您吵醒,接著對您求救。
明明已經虧欠您許多了。
這次真的該放下筆了,獅子王,請容許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晚安,祝你好夢。
敬具
七月七日
鶴丸國永
』
信上塗改的痕跡很多,字體確實是潦草的,但卻稱不上醜陋。除去信裡明確提供的信息,獅子王還能推斷出鶴丸寫信時的時間。肯定是在鶴丸弒母後來到他家,接著自己哭泣到睡著之後的事情。
他甚至能想像出鶴丸在微弱燭光下寫信的模樣。他潔白的睫毛會向下垂落,掩過金色虹膜的光芒,讓他顯得那樣的脆弱,宛如隨時都會崩去臉上那層堪堪維持住的偽裝。
接著在寫完信後,他會躡手躡腳地,掀開自己床鋪的一角,將信藏到裡面去。為什麼他要挑選這個位置作為藏信處呢?他是否、當時其實是希望可以藉此吵醒自己的呢?
「為什麼我沒醒呢?」
獅子王在握緊拳頭之前將信紙放到一旁,垂下頭來將臉埋在雙膝之上。
「我怎麼不醒呢?」
他還是想活的啊。
※
接連幾天都是陰鬱潮濕,隨時都會飄下細雨的天氣。隨著天空中的烏雲聚攏下沉,村莊也因為襲擊事件再度出現因而人心惶惶,低迷詭異的氣氛比起逮捕兇手之前沒有好上多少。
交番所遲遲無法解釋被逮捕的兇手為何與通緝令上所描述的不甚相同。恐懼催化了村民們的想像,他們綜合最近發生的兩起事件,認定交番所逮捕的兇手是假罪犯,是他們怕被輿論譴責因而擅自找了無辜民眾頂罪。
現狀看似是往獅子王這方傾斜,逐漸偏離巡查長原本希望達到的目的:穩定民心。
但獅子王他們的目的依然尚未達到。儘管村民對於兇手到底是真是假充滿了質疑,交番所還是沒有透露出要釋放鶴丸的信息。獅子王於是揣著鶴丸留給他的那封信,跟正川與藤井醫生在診療所會了一次面,討論接下來應該如何是好。
那封信先被兩人各看過了一次(他們必須努力省略過一些句子,才能忽略夾雜在信息裡的情意),從敘述中將整起事件的時間脈絡都抓了個清楚,接著才正式開始討論了起了後續計畫。
「交番所還打算繼續堅持他們原先的計畫嗎?事情明明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他們這麼堅持要處死鶴丸到底想要幹嘛?」
獅子王將信紙收起,同時間忍不住開口抱怨。他的這聲抱怨,對交番所不滿的意味當然存在,不過,若是仔細一聽,便能發現在這其中還帶著些微的不安。
「的確……既然大部分的民眾都不認為他是兇手了,交番所這麼做著實毫無道理。但是,我到現在確實還是沒聽到他們打算改變主意的消息。」
「或許你是被迴避了。畢竟你跟獅子王的感情一向很好,現在獅子王明目張膽地反抗,你會被同時戒備也是很正常的事。」
藤井醫生輕啜了口茶,接在正川後頭說道。正川一直以來都與獅子王相當親近,現在獅子王站在交番所的反面,正川就算沒有公開表明過立場,肯定也早就被交番所暗自戒備。在這樣的情況下,交番所透過正川流出來的情報究竟是否正確,就相當值得存疑了。
「既然情形沒有變動,那麼還是一樣照著原計畫進行嗎?雖然多了鶴丸的自白當作證據,不過現在看來也來不及扭轉局勢。要怎麼利用這一份證據或許還要再想想……」
「也沒有什麼其他方法了……」
他們接著又討論了一陣子,卻沒有多得出什麼結論,最後將東西收拾收拾之後便打算各自回去;然而,在三人都起了身,準備離開之時,正川卻突然將獅子王叫住,神情略帶猶豫。
「獅子王,那個……雖然這麼問很像在說我們不會成功一樣……但是,你有想過失敗之後要怎麼辦嗎?」
這顯然是一個極其敏感的問題,證據就是正川在問完話後依然處在緊繃的狀態之中,而獅子王停下腳步之後也沒有馬上回答。從正川的角度看過去,獅子王那一片金色的瀏海恰巧掩過他的側臉,使正川全然不見那個人究竟是什麼表情。片刻之後,獅子王才略略轉過頭,然而,此時已經看不出他方才聽到這個問題時臉上帶著什麼情緒了。
「……嗯,我想過了。」
獅子王重新開口之時,語氣平平淡淡,竟要比正川還來的冷靜一些。後者正要為此鬆一口氣,卻沒想到獅子王接下來的話讓他半點也笑不出來。
「要是情況沒有好轉,在行刑之前我就會先帶著鶴丸走的。而如果真的落到最糟的狀況……鶴丸死了的話……」
獅子王稍微停頓了下,接著才繼續堅定地繼續將話說完。
「我會用生命告訴所有人,這一件事是錯誤的、交番所是錯誤的。」
他在語畢之後隨即看到藤井醫生掀起了嘴脣,準備要向他勸說。不過,他立刻就眼明嘴快地率先又開了口。
「嘿、藤井醫生,你別緊張。這當然是建立在他死後依舊沒有任何辦法澄清他的清白的狀況下,我還是很珍惜我的生命的。」
他的解釋讓醫生暫時閉上了嘴,然而後者的臉還是臭著的,獅子王的理由是什麼攸關他在這之後的臉色。
他真的是個好醫生。
獅子王因此再度認識到這一點。他在心中莞爾一笑,心情竟突然間好了一點,講述起接下來這段話時,語調也比起方才稍微輕鬆了些。
「作為一名醫生,藤井醫生你應該也一樣,有著儘管賭上性命也要守護的事情。我就是這樣的。你也知道,我小時候因為爺爺去世得早,身邊半個親人也沒有。要不是受到村子裡大家的幫助,怕是沒辦法活到現在。我會選擇成為一名巡查,其中一個很大的因素就是想要回報當初大家的恩情。」
講起自己當年進入交番所的初衷,獅子王一方面覺得懷念,另一方面則更是堅定了自己的決心。這段話說完之後,他抬起眼簾,直直看向藤井醫生。
「所以,我會這麼選擇,並不只是因為我在人世已經了無牽掛,或只是衝動行事。而是因為,我身為一名巡查,無法容忍村里的任何人,在還能挽回的情況下依舊蒙受傷害,也無法忍受巡查這一職業的價值受到玷汙。所以儘管鶴丸過世了,我也絕對會用一切手段替他平反……就算,他還是不會回來……」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獅子王終於還是受不了了,語調開始微微顫抖。這句話雖然尚未成真,只是一個假設;但光是設想到這個假設,他便無法克制地感到害怕,左胸口一陣空虛,緊接著是滿滿的不安。
「更何況我喜歡他……我跟他一樣,也喜歡他。」
而在幾秒之後,他突然選擇說出自己心裡面最無理、卻又最有說服力的理由。那樣吐露真心的話語,反倒成了最能讓人感動的理由,比任何理性的說詞還要能夠讓人接受。
正川便是因此心疼地將獅子王攬進懷中,讓強行壓抑著情緒的獅子王找到一個空間得以發洩。當獅子王依舊壓抑的哽咽聲音響起時,他甚至差點就被渲染上一樣的情緒,有了想哭的衝動。
「我知道了……但是要是真的到那種時候,我還是會想盡辦法阻止你的。」
就如同獅子王所說,藤井作為醫生也有不可打破的原則,他們各有各的堅持,並不因理念互相衝突而有所退讓。醫生對他的行為雖然已經可以理解,卻依舊並不改變選擇。
獅子王對這個問題回答完畢了之後,藤井醫生生怕現場悲觀的氣氛持續下去,連忙轉了一個話題,再次提起了正事。
「我們先不談這個了,今晚應該還會下雨,獅子王,我們再實施一次計畫吧。」
※
夏末的天色暗得晚,但卻是因此讓人容易忘記時間、流連在外,當意識到時間已晚時,往往都已經是夕陽西下,堪堪掛在山邊的時候了。
市場裡的小攤子此時才急急忙忙地準備收攤回家,一些客人還不死心地在街道上徘徊,希望能在收攤之前撿到一些便宜。在這樣一片倉促忙亂之中,金色的火球倒是毫不留情地在雲霧的掩蓋之下掉進了山谷,讓迷濛的深藍一點一滴侵略了天空。
天驟然之間就暗了下來。不僅歸功於遠方山脈的遮擋,來自東南海洋的季風也為這漆黑一片的天空盡了好一份力。午後開始聚積的雲層擠壓著天空,隨時都準備著落下眼淚。
於是,當第一滴雨水滴落地面之後,蓄積已久的雨勢便一發不可收拾了。早上才讓太陽曬乾的道路頃刻之間又變得漉濕一片,一朵朵傘花被迫著相繼開發,接著急匆匆地四散而去。
就是這個時機了。天黑、視線不明、聽覺被傾盆大雨掩蔽、心急如焚渴望回家的時刻,任誰都難以注意到前方悄悄站了個人,致命的白刃就藏在袖子裡。
獅子王挑了條從市場往東北住宅區的捷徑,藉著夜色與深色羽織的掩飾,將身子隱在這條小巷的轉角處。說是捷徑,就代表知道的人少,不會像大路那樣擠得要命,並且距離也更近了些;所以就算知曉的人不多,倒也不至於沒人經過。
果不其然,這才靜靜站在原處不過一刻鐘,踩踏著水窪的吵雜腳步聲就由遠而近傳來。過沒多久,一名忘了帶傘,雙手撐開羽織擋雨的婦人行色匆匆地彎進了小巷。
獅子王藏在袖裡的小刀隨著婦人的靠近而滑進他的手心,他握緊刀柄,在婦人抬起眼發現自己之前先從巷尾的轉角走了出來,上前揭開了婦人擋雨的羽織。
掌中布料突然被強行扯出,婦人驚詫地抬起了頭。斗大的雨滴隨即打在她的臉上,滲入她黑白相間的髮間,然而她對此卻彷彿不覺,反而更加睜大了眼,瞳孔映出白髮女人抬起小刀,面無表情準備刺她的模樣。
那個當下,她甚至連尖叫出聲都給忘了,只記得緊緊看著對方,宛如要將女人的容貌刻在眼底一般。
不過就在下一秒,白髮女子陡然落下的手臂突然停了下來,竟是讓人給抓住了。女子鐵灰色的眼睛猛然瞪大,緊接著轉過頭,查看是誰破壞了他的計畫,再然後,他方才面無表情、甚至帶著點冷色的神情突然崩塌了下來,先是露出了一絲震驚,接著才是壓抑不住的怒氣。
「綁起來。」
然而,抓住他手的那人卻像是全然沒有查覺到他的神情變化一般,只是神情冷淡地向兩旁喊道。前者這聲令下之後,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與此起彼落的腳步聲立即從一旁的房子裡傳了出來,幾盞被點燃的紅色燈籠隨著來者的腳步搖搖晃晃地照亮了這一片夜色,清楚映出在場所有人的臉。
「巡查長,你們讓正川去哪裡了?」
白髮女子──獅子王被用麻繩綁住雙手,手中的小刀早在剛才被扭到了地上。他此時已經強行冷靜了下來,倒沒多掙扎,只是裸露出的那隻眼睛狠狠瞪著巡查長不放。
「他是共犯,當然帶去牢裡了。」
站在一旁看著作業進行的巡查長聲音也是冷著的,他分配了一名巡查關切婦人的狀況,接著走到獅子王身邊,一把將他的假髮扯了下來。
「那麼,獅子王,作為現行犯被我們抓住,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被蓋在假髮底下,微濕的金髮凌亂地撲散在獅子王的頰邊,加上他渾身濕透的模樣,看起來著實狼狽無比。獅子王無力地抬起頭來,對婦人輕輕笑了下。
「我沒有要傷害您的意思,但是還是讓您受驚了,我很抱歉。」
獅子王的臉,婦人是認得的。她對於眼前的情景感到震驚而不解,視線錯愕地飄移,但卻尋不得一個人願意為她解惑。
「現在被關在監獄裡的那個兇手是無辜的,請您跟大家這麼說。這是我賭上性命……」
話才說到一半,獅子王的嘴就被抓著他的那名巡查摀住,緊接著,便被後方的巡查強硬地拉到後邊去,取代而之的是巡查長走上前來向婦人致意。
「很抱歉讓您遇到這種事,兇手跟獅子王是朋友,所以他才會無法接受兇手犯案的這個事實,對您說出這種話。今天這件事我們交番所內部的問題,我之後會多加防備這種狀況的。」
「唔……!他……嗚辜……的……」
巡查長冷淡的眼神往後面掃了一眼,後面的人立刻心神領會,將還想反駁的獅子王帶離現場。
婦人雙手按在胸前,瑟縮著身子,像是對於這種場面無法理解地依舊睜大著眼。
「請您為我們向村裡的其他人作證,證實模仿犯已經逮捕歸案,之後,就真的再也不會出現這種事了。」
「……好的。」
又過了大約一刻鐘,方才吵吵鬧鬧、擠滿了人的小巷子才終於回歸了一如既往的平靜,依然不變只剩下接連落下的雨滴。
然後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落在人們臉上,宛如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