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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市集特別喧鬧,尚不到最為熱鬧的下午時段,市場裡卻已經是鬧哄哄一片,隱隱比平日還要更吵上一點。仔細一看,村民們正指指點點談論著的,正是街道兩旁與店門口上的新告示,一張張不大的紙上寫著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殺人兇手已被交番所捉拿,兩週之後西北廣場行刑。』

  知曉近日令人人心惶惶的連續殺人事件總算告一段落,村民各個歡欣鼓舞。他們誇讚交番所的能幹,痛批兇手的殘忍,接著將這天大的好消息傳達給親朋好友,頓時間全村莊都知道這個好消息。

  而後沒過多久,巡查長領前的小型隊伍拉著犯人開始遊街;一名年輕的白髮男子被綑著雙手,垂著頭走在隊伍中間。街道兩旁不時傳來村民憤怒大罵的聲音,甚至偶爾會有一兩顆發臭的水果砸向隊伍,一些準確地砸中了目標,一些波及了無辜走在一旁的巡查。

  分明已經逮捕到牢籠之中,現在刻意將鶴丸拉出來繞村子一圈,簡直像在炫耀功績似的。

  獅子王從交番所出來後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他忍不住攥緊拳頭,捏住肩上那個他剛剛從交番所打包收拾好的布袋,心一橫,跟著隊伍走向市場中心。

  是了,他暫且不做巡查這個職業了。不過這個決定尚未得到巡查長的許可,他只是為了表達控訴而自己將東西撤離。他沒蠢到在這種緊要關頭放棄自己巡查的身分,要自由進出監獄,這個身分還是很好用的。

  他只是覺得,如果還將自己的東西放在那裡,就好像是自己也認同他們的做法一樣。

  獅子王並非不能理解巡查長的想法。他知道罪行得有人承擔,否則民眾這一個月來的恐慌與憤怒難以消除。而鶴丸殺了人是事實,雖然有極大可能是為了防衛,說不定能夠減刑,在這種情況下卻是拿他開刀再好不過。

  追根咎底,都是因為這次的事件鬧得太大了,都是因為他把情報埋在心裡太久了。

  獅子王穿過路邊看熱鬧的人群,準備拐進市場附近的一個小巷。然而還不等他邁開步伐,他的袖擺就被人一把抓住,獅子王抬起頭,發現正好是他要找的人。

  「醫生……

  「那是怎麼回事?你之前不是說兇手是他的母親嗎?」

  遊街的隊伍順著市場上唯一那條大路晃到診療所附近,人群喧鬧的聲音連地點僻靜的診療所都無法隔絕,醫生一開始還是因為受不了噪音才出來看看,沒想到一彎出小巷就看到那抹醒目的白被夾在隊伍中間,與獅子王當初所言並不相同。

  「醫生……

  是獅子王的猜測錯誤,還是發生了別的什麼?

  「我該怎麼辦?」

  獅子王對他的疑惑並未給出答案,不過,當他看到獅子王以往埋在眼底的堅毅蒙上一層水霧,臉上裝出的平靜搖搖欲墜,他便知道答案到底是為何者。

  「孩子,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我幫你。」

  後來回想,他才發現自己的那麼一句在當時給了對方支柱。那樣的一句肯定才促成了後續一連串的行動。

  救援計畫的發想是從那句話出口的時刻正式成立的,而後面正川的加入,或是鶴丸對此間接的回覆,那都是後話了。

 

          

 

  妄想用這對雙眼最後一次紀錄下這個村莊、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的模樣,但不幸的是,從鶴丸眼裡映出的,並非十多年來他所熟悉的景色;大量人潮將他包圍在街道正中央,對自己投射飽含惡意的眼神、擲出腐爛的水果以及堅硬的小石子。在他印象中,可是從沒有見過這種畫面。

  在這途中,他也看到了獅子王。

  那個人跟診療所的藤井醫生站在一起,露出自己未曾目擊過的、他害對方露出來的脆弱表情。自己雙手都被綁著,行動也被嚴加控管,別說是一個擁抱,就連往獅子王那裡走一步都做不到。他只能趁著對方背對自己的時候,將眼底殘存的憐愛全部奉獻給他,最後在其他巡查的驅趕之下走到無法看見對方的另一個道路。

  人都是怕死的,怎麼可能不怕呢?

  被重新推入牢房時,鶴丸不禁想著。

  他也想要向獅子王求救,想要大聲反駁子虛烏有的罪行,然而時時刻刻譴責著良心的道德觀念卻不能容許自己那麼輕易地受到原諒。他曾替殺人兇手隱瞞,最後甚至殺了自己的母親,這是無論什麼理由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迫不得已做出的行為並不代表是正確的,也不代表這樣的行為就能夠因此被原諒。鶴丸是在求生與贖罪之中掙扎過後才慎重地決定走上這條路。

  可是他最後關頭還是軟弱了。

  鶴丸輕輕苦笑了一下。當他在牢房之中重新見到獅子王時,他不能否認自己感到欣喜。然而他隨即就發現對方並不是發現了他在昨晚隱諱傳達的求救,而是對自己行為無法原諒的興師問罪。

  但鶴丸是不會用這張嘴說出獅子王想聽到的話的。無論是渴望救贖的話語,還是認真看著他的眼睛再說一次愛慕之語。

  如果殺了母親的自己還有臉說出這種話,他是原諒不了自己的。

  鶴丸放慢了動作,靠坐在牢房角落。他抬起手撫摸自己的額頭,感受到熱度持續侵蝕著意識,而他的身體開始發冷。

  說不定還沒上刑場自己就先因發燒而死了。

  蜷曲著身體、閉上眼睛之後,太陽漸落因而逐漸冷卻的空氣包圍著身體。從西側的窗戶透入的陽光灑落在牢房外面的走道,金燦燦的,像某個人的髮色。

  「獅子王……

  他呢喃著唸出了某個人的名字,這三個音節被他細緻而溫柔地在脣齒之間咀嚼,翻來覆去,最後成了一團含糊不清的低吟。

  像是怕被人聽去,所以不得不壓得極低、說得極糊。

  鶴丸這一喚過後,就再也無聲,倚著牆似是睡著了一般;然而,當一道不屬於他的聲音突然響起時,他卻幾乎在瞬間睜開了雙眼,宛如從未睡去。

  「不會照顧自己身體的傻瓜。」

  不僅是睜開了雙眼,鶴丸的嘴脣同時間微微一落,不過,他緊接著便像是害怕洩露什麼一般,又緊緊閉起。

  到底為什麼要在生命走向盡頭的時候出現這樣一個人關心著他呢?

  在陽光之下,他確實看到了自己想起的那個人,帶著藥與保暖用的毯子,繃著眼睛、抿著嘴脣,不肯退縮地又站在那裡。

  「被拒絕了就老實一點走開啊。」

  為什麼他就是不肯走呢?

  「那是你所認識的我嗎?因為你隱瞞就放棄去關心你?」

  獅子王問著,卻自始至終沒有得到回覆。在他離去之前,鶴丸依舊是像早晨那樣一句求救都沒拋給他,十足地固執。

  然而獅子王卻是心甘情願地自說自話,最後在牢房之外裹著毯子陪他度過一夜。

 

    ※

 

  隔日清晨是獅子王先睜開眼。身下的地板又冷又硬,監獄裡又因為通風不良很是悶熱,獅子王這一晚根本睡不好,期間醒了好幾次。

  就連在牢籠之中的鶴丸都還有一層薄被墊在身下,他卻只能枕著硬地板入眠,竟是睡得比犯人還要可憐。獅子王對此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接著小心翼翼地驅動著痠麻的四肢坐起身來,將視線拋往窩在牢房角落的那抹身影。在早晨微亮的光線之下,他能夠模模糊糊地看到鶴丸用他給的毯子蜷成一球縮在角落,原先用來包著藥粉的牛皮紙現在半開著,裡面空無一物,顯示鶴丸昨晚有乖乖服藥才睡。

  獅子王原想摸摸鶴丸的額頭,以知曉他經過一晚休息後是否有好一些。然而,即使從柵欄之間的空隙將手探入,也遠不能夠觸到鶴丸身體的任何一處,獅子王最後只好作罷。

  他伸展了一會身子,讓痠痛的身體舒緩一些,這才敢站起身子,將昨晚帶來的一些雜物收拾乾淨,準備離開。臨走前,他忍不住又回過頭去看看鶴丸的模樣,直到從陰影底下看到鶴丸舒開眉眼,平穩地發出輕鼾睡著,他這才稍微放了心,壓低了腳步聲離開了。

  而一直到他的視野之中沒了那個人,他才終於可以好好思考,自己對於鶴丸究竟是什麼想法?他昨日雖然向鶴丸說出了類似告白一般的話語,事實上卻越加迷惘了起來,鶴丸於他而言確實是與別人不太一樣的,可是他並不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同,他對鶴丸這份感情又是什麼?

  面對這個同性、這個剛認識沒多久的男人,他有什麼渴望?他想與對方走到什麼地步?

  這些問題,他理不清,更回答不出來。但他卻也無法否認,他是希望自己家裡繼續存在另一抹影子的。最好一身純白,眼睛盛著一池蜂蜜,比自己高點,然後愛跟自己說笑。

  而他不在乎那個傢伙在睡覺的時候跟他擠床,甚至將他抱進懷裡。

  想到這裡,獅子王不禁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他這不就在想某人嗎?

  出監獄的途中,他腦中的思緒就被這些給占滿,一點也沒考慮現在他們面臨的到底是什麼狀況。直到來到監獄大門口,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他才猛然回神,想起自己現在最先該做的是什麼。

  他首先得想個辦法將鶴丸從監獄裡救出來才是。

  他從監獄座落的偏僻區域離開,逐漸靠近市場。那些宣告兇手已捕,令獅子王覺得刺目無比的告示開始頻繁出現在視線各處,一再提醒他事態已經走到難以挽回的地步。

  獅子王不想繼續看到那些告示。他感到有些煩躁地理了理袖子,微垂下頭加快了腳步,想快一點回到家裡去。然而,儘管裝作視而不見,村人們細碎的耳語仍會避無可避地鑽入耳裡。

  那些耳語並不大聲,而且互相交雜在一起,字字句句都聽不分明。獅子王一開始被這陣吵雜弄得更是心情不佳,不過,過了一陣子之後,他卻突然覺得周圍的氛圍與他所預想的有些不同,並不帶著喜悅、慶幸,而是隱隱透出幾絲不安與慌亂。

  這顯然不該是剛解決連續殺人案後,村裡該有的氣氛。獅子王心頭泛起疑惑,抬起頭,四處張望了一番。

  『殺人兇手已被交番所捉拿,兩週之後西北廣場行刑。警政不公,巡查殺人。

  隨處可見的告示之上,赫然多出了八個紅色的大字,遒勁的筆力透過粗大而俐落的筆劃表現了出來,強烈地抗議著這場刻意錯判的調查。

  明顯的,這便是村民交頭接耳討論的原因。然而,獅子王看到的卻不僅是如此,除了字面可見的抗議意味,他還從這八個字裡多看出了別的什麼。

  「正川……

  摯友的筆跡他是不可能會認錯的。而深知對方個性的自己,立刻也就了解到那八個大字代表著他對自身疏失的補救,以及對警政不公而憤慨不已的心情。

  還有,對方想傳達給他的“你並不是一個人”的支持。

  獅子王停下腳步站在最近的告示前面,靜下心來傾聽四周民眾的交談議論,發現此舉竟然讓許多人真的開始思考,昨日看到的兇手是不是的確跟自己印象中所認為的模樣不太一樣。

  ……想到了。」

  而就在同時,一個想法突然閃過他的腦海。獅子王冷靜下來細細思考,愈想愈是覺得這個計畫可行,頓時間冷靜不下來了,他下一秒便急急忙忙提起腳跟跑了起來,跑向那個他曾經經過無數次,甚至曾經跟蹤鶴丸來到門口,卻從來沒有進去的地方。

  「有白色的假髮嗎?」

  「白色很少用到,而且我記得沒有染料是可以染成白色的,不過真的要的話還是有辦法。」

  「怎麼做?」

  「找老人的屍體,把他們的頭髮採集之後集結成束,洗乾淨之後做一些後續處理就可以了吧。」

  「死人的?」

  「嗯,從無名屍或是監獄的死刑犯那裡取得頭髮,這種是成本最低的。另一種是從理髮師那裡買,但是量比較少,而且要錢。」

  獅子王的腳程很快,不用多久就來到小小的店鋪前面。早晨的市集還沒完全開張,這間不怎麼繁榮的小店也還在準備時間,從門口往內看去,不僅沒看到陳列出來的商品,甚至連老闆的影子也沒看到。

  獅子王卻是完全不管這些,稍微減緩了腳下的速度後便直接闖進了店裡。

  「老爺爺!你這裡有沒有賣白色的長假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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