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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PA,轉生並保有記憶的奧巴二人
  ※有對奧克茲日記內容的捏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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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真的存在。

  男人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顫抖的手指緩慢地撫過那張與前世幾無差別的臉龐。這種話說出來恐怕沒有人會相信,但他在幾百年前也曾用這張臉、這副嗓音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當時這個世界還沒有電、沒有鋼筋水泥、也沒有自由。而今五百年過去了,在一切都已截然不同的世界裡,卻只有他還維持著原狀。

  「這是我的宿命嗎……?」

  緩慢地,男人跪倒在潮濕的洗手檯前。

  「讓我再一次以這個姿態重生於世,難道是上帝希望我實現過去未能完成的夢想嗎?」

  ……

  「真是不錯!你的作品一如既往地充滿中世紀的宗教哲學色彩,情感的描寫也非常到位。如果順利完成的話,應該能夠投稿到大賽拿到獎項吧。」

  「謝、謝謝,您過獎了……其實還有很多不到位的地方……」

  「完美主義也該適可而止哦,聽說你過去不曾公開發表過自己的作品,這對一名以作家為志向的人可是很傷的。」

  「是的,這個我了解……」

  「總之,我很期待這篇作品完成。這也是你的畢業條件之一吧,加油完成它吧。」

  「好、好的。」

  奧克茲從教授手中接回自己小說的手稿,拘謹地鞠躬過後才輕輕地闔上研究室的門扉。他忍不住在門縫完全密合之後吐出一小口嘆息,接著有些茫然地站在能夠望見一樓大廳的走廊上。與他同樣隸屬於文學院的學生們在廣闊的系館內來往,他們像是都清楚地知曉自己未來的走向一般,腳步輕盈堅定地往前邁進。奧克茲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身上沒有所謂的宿命,是不是也能夠像這些現代人一樣活得更加快樂而自在呢?但一想到這代表著他得忘記前世所經歷的一切,奧克茲便又感覺自己沒有那麼羨慕了。

  『──地動說完成了。』

  那個如今被人類視為理所當然的真理的學說,那段他與其他人一同推動歷史的過程,奧克茲並不想忘記。也許他記憶的保留與重生,都是為了見證地動說在「未來」的完成,但如果是這樣,這份宿命並不該只由他來背負。協力的約蘭達、進行研究的巴德尼,他們都遠比自己更有資格見證這個結果。每當想到這裡,奧克茲便忍不住相信他們也像自己一樣正存活於這個轉動的世界中,而他也並非沒有起過找尋他們的念頭,但在這個過於廣闊的世界裡,要找到兩個特定的人又談何容易?

  況且,巴德尼也不一定也想見到他。

  每每想到這裡,奧克茲就會終於冷靜一般地停下他的計畫。他不知道巴德尼最後有沒有後悔涉入這個研究,即便他們最後應當是去了天國(否則他們不會得到再生),但巴德尼的死亡追根究柢是由他所促發的。也許巴德尼後悔了,也許巴德尼不想再見到引起這一切痛苦的自己,如果是這樣,他擅自出現在對方面前肯定是很失禮的事情吧。

  然而──

  「哇……好厲害,是黑洞的照片。」

  然而,他卻仍舊在下意識之中,不斷不斷找尋著巴德尼的身影。

  回過神來時,奧克茲已經站在科學院的公佈欄前。他曾聽說過這所大學的天文所相當有名,不管是師資還是設備都屬國內頂尖。所以也許巴德尼也會出現在這裡。奧克茲想像過不只一次巴德尼穿梭在校園內的景象。那個人大概依舊是一匹孤狼,手裡依舊抱著艱澀難懂的資料,然後光只是走路就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

  「哈哈……這很巴德尼先生。」

  奧克茲像是被黑洞吸引了一般,又向前靠近了一步,然後兀自喜悅地閱覽起公佈欄上形形色色的海報。對於並非天文專業的他來說,這上面還是有太多資訊超出他的理解範圍,但受過義務教育的奧克茲還是遠比過去更能想像這些文字描述的內容。文字──就像約蘭達所說的一樣,是一種奇蹟。奧克茲津津有味地觀看著一份科普向的專欄文章,以回顧歷史為立論基礎的專欄正好提到了宇宙觀自天動說轉往地動說的歷程。

  「……說起來,我的那本書不知道巴德尼先生最後是怎麼處置的。」

  專欄中的記述與他所經歷過的過去並不相同,顯然地,他們並不是成功在歷史上留下名諱的那些偉人。奧克茲想起行刑前巴德尼向他說的話,那個對方並未講明的「預防措施」。他不知道巴德尼到底用什麼方式試圖保存他的文字,但按照紀錄來看,他所寫的故事最後應該並未流傳下去。

  但是……

  「……如果、我能重現那本書的內容的話,是不是就有機會可以找到巴德尼先生了……?」

  吐出這個想法的同時,奧克茲突然一陣頭皮發麻。他忍不住在公布欄前左右踱步,腦袋同時高速地運轉起來。他的書,巴德尼無庸置疑地閱讀過,而且世界上看過這些文字的或許就只有他們兩個而已。如果他將內容公開發表,巴德尼就有機會能夠認出他來,而且,如果是由巴德尼選擇要不要與他相見,他也不用再煩惱擅自出現是否違反對方意願的這個問題了。

  「……」

  沒有比這麼做更好的方法了。

  奧克茲驟然停下了腳步,並緊緊地握住胸前球型的項鍊。他大力跳動的心臟隔著胸口同時撞擊著他的手掌,奧克茲感受到自己無與倫比地──期待。

  也許,再次見到巴德尼是他今生的夢想。

    ※

  回到家後,奧克茲將堆疊在桌子上的手稿挪到架上,接著將一本全新的筆記本放上書桌。他在桌前屈起身子,黑色的墨水一行一行地覆蓋上潔白的內頁。有時候他停下來,努力地回想著當時的感動;有時候他寫到飯也沒有吃、水也沒有喝,就像那個人一樣為了眼前的一切竭盡心力。在奧克茲因為耗盡腦力而重新抬起頭的時候,他不禁在昏花的視界中感受到了親近。

  即便只有一點點,他似乎能夠理解巴德尼做研究時的感受了。

  奧克茲花了好幾周的時間將五百年前自己所寫下的內容再現出來,被他堆到架上的小說手稿後來都開始長灰了,但奧克茲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同時處理那份他目前也想不出後續的小說。在他終於完成他的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時,教授催促進度的訊息也已經到了他難以忽視的地步。奧克茲拿起那本邊緣有些發皺的筆記本,幾番躊躇後,終究還是將其放入背包,帶著它走向文學院。

  「這種內容我是不可能允許你拿去投稿的吧!?你到底在想什麼,突然消失了這麼久,最後完成的卻是這種程度的作品嗎?」

  「……對不起。」

  「之前的那部小說呢?你為什麼不繼續寫下去?想寫新的題材其實也無所謂,但這一篇的完成度明顯不是你應有的水準,你到底怎麼了?」

  「……這、這個,其實是主人公前世的回憶錄。」

  「什麼?」

  「我覺得如果沒寫下來,那篇小說也沒辦法完成。不過也是呢……這個果然不能發表對吧,讓您看這種東西真是不好意思……」

  「……唉,我知道了。既然是必經的過程的話也不能怪你。不過這篇作品確實不到能夠發表的程度,你還是回頭繼續原本的進度吧。」

  「我、我知道了……」

  奧克茲不好意思地搔著後腦,接著將筆記本重新丟入背包深處。這樣的結果其實並不在他的意料之外,在書寫的途中,奧克茲便也強烈地意識到這篇作品在現代有多麼「不足」。就算他真的發表出來,巴德尼或許也無法在這個資訊氾濫的世界裡找到他,這個計畫打從一開始就太過粗糙了。

  但是──

  奧克茲打開手機,有些笨拙地點擊著自己並不熟悉的社群頁面。一串又一串被標準化的文字沖刷過他的視界,網路世界宛如無邊無盡的洪流,一瞬間就會將人的存在沖刷殆盡。

 

是否發布?

 

  ──但是,儘管被看見的機率很低,能夠有所期待對他來說都是一件美好的事。

    ※

  巴德尼一打開研究室的門,原先熱絡的氣氛就一瞬間凝滯了下來。對這個現象早已無比習慣的他面無表情地環顧了室內一周,接著很快地找到他所要找的對象。

  「拉斐爾。」

  「啊、巴德尼前輩。有什麼事嗎?我記得你明天就要出發到O市參加研討會了?」

  「離開前我想再確認一次觀測數據。還有,我來確認你能不能上手我交辦給你的工作。」

  「哈哈、巴德尼前輩還是一樣不信任別人的能力呢。明明已經向你證明過很多次了。」

  「我十五分鐘之後就要離開研究室,能請你動作快一點嗎。」

  「是──」

  原先處於人群中心的拉斐爾慢吞吞地坐到電腦前,為巴德尼調閱起金星軌道的觀測紀錄。這麼說起來,明天就是金星滿盈的日子了。邊等待著資料載入,將觀測紀錄牢記於心的拉斐爾邊習慣性地計算起特殊天文現象出現的日子。巴德尼在聽見這個關鍵字時微頓了一下,但他很快便將視線投向寫滿資料的電腦螢幕。

  「講到金星滿盈就讓人想到宇宙論從天動說轉為地動說的過程呢。最近,有一篇文章用虛構的方式還原了這段歷史的演進,巴德尼前輩有看到嗎?」

  「沒有,這個課題不是已經沒有什麼研究的餘地了嗎?二十一世紀還在寫這樣的論文,根本對學術界一點貢獻也沒有。」

  「不是不是,您誤會了啦。不是探討地動說的論文,是一篇……類似於還原十五世紀天文研究過程的日記。比起論文,更像是……文學作品吧。」

  「啊、那篇文章我也有看到。意外地在網路上挺紅的。」

  「那我就更不會看了。網路上的文章幾乎都是垃圾。」

  「……好吧,巴德尼前輩的話,會這麼說我也不意外。」

  拉斐爾與原先試著加入話題的另一位研究生無奈地對看了一眼,接著又順回正題地與巴德尼確認了一回他被交辦的工作。十五分鐘後,巴德尼準時離開了,所有研究室裡的學生們都慶幸地鬆了一口氣,繼續一邊閒聊著,一邊進行手中未完的工作。

  「……那篇文章裡的研究者,不得不說跟巴德尼前輩的個性挺像的。」

  「確實挺像的!不過文章裡的研究者還是比巴德尼前輩人更好一點吧?」

  「哈哈哈、真的,至少那個研究者還會分主角麵包吃。」

  僅被一扇門扉所隔擋的笑鬧聲沒有傳進巴德尼的耳裡,這並非出於物理的限制,而是巴德尼下意識選擇出來的結果。對於打從骨子裡厭惡與他人共同研究的巴德尼來說,跟其他學生共享同一間研究室已經是他忍耐的極限,若還要進一步接收這些毫無營養的雜音,那真的是比死還讓他痛苦。許多時候,巴德尼甚至連其他研究生努力聚焦於主題的發言都懶得仔細聆聽,這種顯然不重要的閒聊當然更不可能受到他的關注。

  「……十五世紀的地動說、嗎?明明是普羅大眾的認知還沒跟上這個轉動的地球的時期……」

  但是,拉斐爾這次的話題久違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巴德尼將手伸進大衣口袋裡,摸索了一番後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帶手機出門。他不悅地嘖了聲,重新邁開步伐走向自己的住所。他本打算到家後再來查找那篇文章,但環境的制約使他一回到家裡便習慣性地坐回桌前,一頭栽入研究的事務之中。結束晚間的進度後,巴德尼又因隔日的行程而忙於處理離家前的生活雜務,於是,查找網路文章這個臨時起意的打算完全被他給拋諸腦後了。

    ※

  隔天早晨,研討會的當日,巴德尼頂著睡亂的頭髮無比艱難地從冬天的床鋪中脫離,並在洗漱後匆忙地穿上深色的法蘭絨西裝。他趕在最後一刻擠進了前往O市的火車,接著順利地找到車票上標記的位置。放在西裝內側口袋的手機在他坐下時「嗡」地震動了一聲,巴德尼將其翻找出來,看到螢幕上顯示著「研討會8:00-17:00」,而下一個項目則是「金星滿盈」。

  頓了一下,他隨後點開瀏覽器。

  十五世紀、地動說、日記。巴德尼簡單地輸入了幾個關鍵字,而在這不到0.1秒的時間內,現代化的搜尋引擎馬上為他跑出一連串的結果。巴德尼很快就從前幾個條目中看到拉斐爾說的那篇文章,他快速地掃過標題底下的內容摘要,然後,巴德尼隨即判斷出一個結果──這裡面的內容就是他所看過的「那本書」。

  「怎麼可能……」

  冷汗從巴德尼的額側滑落,他點進網址之中,令被標準化的字體在他眼前流暢地展示開來。巴德尼這次快速地瀏覽過整篇文章,數秒過後,他激動地將臉撇向窗戶,同時摀住了自己的嘴巴。

  一股熟悉的反胃感在他的腹部翻騰。

  他幾乎能夠確信,這些文字只可能來自於奧克茲。

  火車向前行駛的聲音一瞬間成為巴德尼唯一能感知到的內容,一陣無法被形容的空白短暫地支配了巴德尼的大腦,使得他引以為傲的理性頓時失去了作用。巴德尼過了好幾分鐘才終於讓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將視線移回暗了一階的手機螢幕。他緩慢地將頁面滑回最上頭,讓那些他曾經在各個圖書館裡、書本裡都找尋未果的文字,在相隔五百年後再次回到他的視界之中。

 

  14XX年X月X日

  我打算從今天開始寫日記。Y小姐教導我認字已經一段時間了,所以我也漸漸能夠寫出完整的句子來。我希望能留下關於這段期間的一些紀錄,大多是關於那篇研究的事情。雖然說不出來這是為了什麼,但我就是有種想這麼做的感覺。

  14XX年X月X日

  那篇研究──B先生都稱之為地動說。雖然沒辦法解釋得很清楚,但似乎很有可能才是「真理」。我其實不太了解B先生、Y小姐,還有答應給我們觀測資料的P先生他們三人之所以如此執著於宇宙論的理由,大多時候我都聽不太懂他們所說的話。不僅如此,我至今為止還是沒有真正搞懂為什麼能夠看到滿盈的金星就能夠決定宇宙的樣貌,但是,明明眼前幾乎都是無法理解的事情,我卻莫名地產生了期待。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他們都對這件事無比認真的緣故嗎……?

  ……

  14XX年X月X日

  B先生要求我從今天開始挖地下通道。聽到這是為了在必要時刻逃跑,我再次察覺到這個研究真的非常危險。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思考自己為什麼要協助這個研究,在我面前已經有兩個人為了這個研究死去,再這樣下去,也許我跟B先生有一天也會被當作異端審判。

  但是,自從我開始期待地動說完成之後,以前令我恐懼的天空開始變得非常美麗。我想我很……享受(這個詞應該是用在這種時候)幫B先生觀測天體的這份工作,我不太能具體地說明出原因,但進行這份工作讓我覺得很有意義。

  14XX年X月X日

  B先生又徹夜研究到直接睡在地板上了。研究的進度似乎不太順利,B先生最近看起來特別地焦躁。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做研究的過程,我沒有想過這會是這麼耗時又痛苦的事情,也難以理解B先生為什麼能夠為這件事情耗費這麼大量的心力。但寫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在初次跟B先生見面時他曾問過我,我能保證我所帶來的那些資訊能夠大幅改變他的人生嗎?那時候的我不太明白B先生想透過這個研究追求什麼,現在可能也還是不太明白,但是,或許B先生也一樣透過這個研究擁有了夢想吧。

  有夢想是很重要的事。G先生之前曾經這麼告訴我,我現在覺得這是對的。

  14XX年X月X日

  B先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增加了給我的麵包總量,他說是因為他想起來他食量不大的緣故,也許他最近研究得太過操勞了。

  我最近還是會到鎮上,將拿到的麵包分給那些餓肚子的人們。B先生曾經說我這是在白費力氣,也許就像他說的一樣,像我這樣曾做過代鬥士的人不可能因為捐贈糧食就得到上帝的赦免。但也許這對我來說不是那麼……重要?那些人向我伸手的時候,我似乎沒有考慮過這麼做能不能讓我自己被赦免,單純只是覺得像那樣餓著肚子一定讓人很難受。

  所以我也很感謝給我麵包的B先生。

  ……

  14XX年X月X日

  B先生告訴我,地動說完成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記錄這份感動。但是當B先生迎著陽光這麼告訴我的時候,有一瞬間,我真的覺得自己全身的汙穢都被洗淨了。

  活著真的太好了、活著真的太好了。

 

  當巴德尼終於閱讀完文章的最後一行字時,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心神強烈地被文字吸引住的觸動感。巴德尼短暫地放下手機,幾秒過後又重新拿起。他點開文章底下的留言欄,看到一段來自於發文者的回覆被置頂在最上方,寫著:

  或許有些內容與過去的版本有所差異,但在書寫的時候,我心中懷著同樣的感動。
  將此書獻給我的第一位讀者。

  奧克茲

  巴德尼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四周突然嘈雜了起來,人聲與物品的碰撞聲在整個車廂內此起彼落。但巴德尼此時完全無暇顧及外界的變化,他急躁地用手指敲打起手機螢幕,輸入文字、然後又刪除。如此反覆幾次過後,一位男士突然輕輕拍打他的肩膀。

  「……有什麼事嗎?」

  「那個、不好意思,從這站開始這裡是我的位置。」

  直到此時,巴德尼終於發現他錯過了下車的時機。

  「……該死!」

    ※

  奧克茲穿上整套的運動服,揹上輕便的斜肩背包,在早上七點的時候踏出家門晨跑。早上七點的O市就像方才甦醒的巨獸,人們尚不能體會到它的活力,但也已經能聽見它逐漸醒來時所發出的聲息。奧克茲喜歡藉由晨跑體會這段巨獸甦醒的過程,這種「有什麼即將開始」的感覺總能讓他回想起前世的那段時光。

  他晨跑的路徑大多沿著大學到商業區的大道,到達市中心後再原路折返回到大學。奧克茲今天休假,在這種悠閒的日子裡,他通常會在回程時到大學附近的餐廳點一份三明治當作早餐。於是在約略七點五十分的時候,奧克茲走進他常去的那家餐廳,向老闆點了一份香腸單片三明治跟兩份炒蛋。

  「前面還有客人,要麻煩你等個十五分鐘左右哦!」

  「好的,那麼我在旁邊等一下。」

  他站到一旁去,先補充了一點水分,接著才從背包中拿出手機。來自社群軟體的通知這幾天塞滿了他的通知欄,這大量的訊息讓奧克茲感到眼花撩亂。在發出去之前,他從沒想過會有這麼多人看到這篇文章並有所反應,即便他最希望找到的那名讀者依舊沒有出現,但看到許多人也因此深受地動說感動,奧克茲莫名地覺得有些開心。

  他一一讀過最新的幾則留言,然後一則一則地按下比讚符號充當回覆。當這個流程終於結束,他正打算關閉程式時,一則新通知突然跳出螢幕,寫著:

  Bjiades28ni45:『在五點前過來T大學科學院一樓的會議廳。』

  奧克茲愣了一下。

  他看著聊天視窗上顯示著的系統預設頭貼,還有明顯是隨機生成的使用者編號,內心突然湧現一個可能性極低的猜測。奧克茲立刻在聊天室裡回覆了一句「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嗎?」,在毫無回音的二十秒過去之後,他按捺不住地向對方確認:

  『請問您是巴德尼先生嗎?』

  但是對面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奧克茲用了兩秒鐘在原地進行抉擇。透過自己滲汗的手掌與劇烈跳動的心跳,他知道自己此刻絕對不夠冷靜。要是這個帳號只是在惡作劇呢?要是這個人不懷好意呢?奧克茲知道這樣的可能性遠比這個人就是巴德尼本人的機率要高得多,但是,此刻的他真的無法抑制這種想要見到某種結果的期待。

  「對不起、我要先離開了。」

  「咦?可是你的餐點還沒……」

  「這邊是剛好的早餐錢,真的很對不起。」

  「啊、等等……!」

  所以他再度跑了起來。

  奧克茲沿著熟悉的道路跑進他現正就讀的T大學,從距離門口最近的文學院一路奔向位在校地內側的科學院。奧克茲已經記不清自己走過這段路多少次了,他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妄想過幾種他與巴德尼在這段路中見面的情景。有時候,他會妄想巴德尼正好從圖書館裡走出來,與正在路上的他不期而遇;有時候,他會妄想巴德尼就站在科學院的大廳,在他終於走進大門時不悅地轉過頭向他埋怨。但無論他具體地妄想過幾次,巴德尼沒有一次真正地出現在他的視界盡頭。

  「那個、請問……!」

  而這次也一樣。

  他像一隻失控的野獸一樣,突然闖進了正準備開始研討會的廳室。西裝革履的人們紛紛驚嚇地回過頭來,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裡,奧克茲用他今世依然過人的視力確定了一件事──巴德尼不在這裡。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這裡在進行研討會……」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但我想請問,這裡有叫做巴德尼的人嗎?」

  但五點還沒到──

  「咦……?啊……這麼說起來,好像有個還沒到場的學者是叫這個名字……」

  「我跟他有約,請讓我在這裡等他。」

  「這……」

  「啊、不好意思。我會在外面等他的。」

  ──他還能繼續等待。

  奧克茲從會議廳中退了出來,一個人坐在簽到桌旁的椅子上。幾個未被認領的名牌還放在桌上,奧克茲偷偷伸手翻看,一個熟悉的名字隨即映入眼底。

 

  Badeni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Bjiades28ni45還是沒有回覆他的訊息,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因為巴德尼本來就不是會耐心回答他所有追問的類型。現在,重點或許在於他待會應該怎麼面對巴德尼。他有太多的事情想問對方,包含巴德尼為什麼今世也沒有改名,包含他現在住在哪裡、在做什麼,也包含他們日後能不能再見面。

  「奧克茲?」

  但這些問題在巴德尼真正出現的瞬間全都煙消雲散了。

  「……喂。」

  「……」

  「你還清醒嗎?」

  「……是的,我很清醒。」

  因為在那瞬間,他只能用全部的心力去體會感動。

  奧克茲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描述這個奇蹟的偉大。他們的重生是一種奇蹟、保有記憶是一種奇蹟、再度相會也是一種奇蹟,而這三個奇蹟的同時存在構成了他們此時此刻的對話。奧克茲突然發現,他或許是從遇到巴德尼之後才開始真正地信奉上帝。因為在那之前他的這雙眼睛無法看見上帝所創造的這個完美世界,在那之前,他的人生也不存在奇蹟與感動。

      巴 德 尼
  地動說是他的啟蒙者。

  「……巴德尼先生,你現在也在進行天文的研究嗎?」

  「是啊。即使是在這個時代,關於這個宇宙的疑問還是跟山一樣多。」

  「那麼、你還需要眼力好的觀測員嗎?」

  「……呵呵、這樣的幫手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所以,他要為這個轉動的地球使用他的眼睛。

  奧克茲目送著巴德尼走向研討會的會場,那個人在將手搭上門把時突然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奧克茲能夠看到對方完好的雙眼似乎也蘊含著某種情感。

  「回頭見。」

  「好的、巴德尼先生。」

  他想,那大概就是巴德尼對於感動的一種表現。

  而自己之所以能辨識出這細微的感情變化,肯定是源自於他對巴德尼的「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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